自从村里的养猪场搬到了沟外,不再放养生猪后,就连牲畜都很少涉足此地——牛羊仿佛能感知到什么,路过坪边时总会绕道走,鞭子抽都抽不进去,这陈家坪愈发显得幽静,阴气也越来越重,仿佛被一层阴森的迷雾所笼罩,久而久之,成了孩子们口中的“禁地”,谁敢独自进去,就能在同伴面前吹嘘半天,说自己胆子比豹子还大。
陈家坪的外围,有一条宽大的排洪草沟,深约丈许,宽三丈有余,是雨水冲刷自然形成的,像大地裂开的一道口子,又像是一道天然的分界线,隔开了竹林和杂木。
沟里长满了半人高的芭茅,叶片锋利如刀,风吹过时,叶片翻卷,露出银白色的背面,如同波浪翻滚,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像有人在沟里洗澡,水声潺潺。
靠着老农会大院子的这一方,有近十丈宽的竹林带,竹子是本地的楠竹,长得笔直挺拔,最高的有三丈多,碗口粗细,竹节分明,像刻在上面的刻度,竹叶浓密,层层叠叠,阳光很难穿透,站在竹林里,抬头只能看到零星的光斑,像撒了一把碎金子。
它们围绕着老农会大院子的院后,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挡住了西北来的寒风,让院子里的冬天能暖和几分,这也算是陈家坪为数不多的益处。
一棵千年老黄连树就稳稳地扎根在这条竹林带的正中间位置,树干要三个成年人才能合抱,树皮呈深褐色,裂开如同龙鳞般的纹路,用手一抠,能掉下细碎的木屑,带着股苦涩的药味。
树冠覆盖了近半亩地,枝叶繁茂,四季常青,叶片呈卵形,边缘有锯齿,摸上去厚实有韧性。
黄连树本身味苦性寒,有清热解毒之效,却也带着一股阴寒之气,加上年份久远,村里老人说它“通了灵性”,能感知吉凶——若是树叶无故发黄,定有不好的事发生,比如瘟疫、山洪;若是逢干旱却枝繁叶茂,那年必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树下有一块平整的青石板,长约五尺,宽三尺,是早年陈家人祭拜时用的香案,如今上面布满了青苔,摸上去湿滑冰凉,像敷了一层寒冰,透着一股岁月的沧桑。
石板边缘有几个小孔,是插香用的,孔里塞满了泥土和落叶,仿佛在诉说着过往的香火鼎盛,如今却只剩寂寥。
鬼眨眼此刻就站在老黄连树的阴影里,背靠着粗糙的树干,树皮的纹路硌得后背有些痒,却不敢动。
他手里还攥着那半袋玉米面,袋子勒得指节发白,印出深深的纹路,像刻上去的。
他看着瓦上的两人,心里的别扭劲儿渐渐散去,只剩下传口信的责任感,像揣着封鸡毛信,耽误不得。
他清了清嗓子,又喊了一声:“杏花嫂,我真有事儿,是关于汪东西的。”
这次的声音清晰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仿佛在强调事情的重要性,希望能得到重视,别再被当成玩笑。
黎杏花听到“汪东西”三个字,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担忧,像被乌云遮住的太阳,瞬间没了光彩。
她不再与邱癫子嬉闹,身体微微前倾,急切地问道:“我家当家的咋了?他是不是在镇上出啥事了?”
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双手不自觉地抓住了邱癫子的胳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瓦上的轻松氛围瞬间被紧张取代,像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层层涟漪,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邱癫子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扶着杏花嫂的手紧了紧,示意她稍安勿躁,目光望向鬼眨眼,沉声道:“有啥话你就直说,别吞吞吐吐的,汪东西到底咋了?”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仿佛能镇住所有的慌乱,像暴风雨中的定海神针,稳住了杏花嫂摇摇欲坠的心绪。
鬼眨眼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他往前挪了几步,站到竹林边缘,能更清楚地看到瓦上的人——阳光照在他脸上,能看到他鼻翼两侧的汗珠,晶莹剔透。
他开口说道:“我在镇上碰到汪东西了,他在李记药铺门口跟人打听药材,说是你家的老母鸡病了,拉白痢,想抓点黄连、黄柏之类的草药。可我看他脸色不太好,嘴唇发白,走路还有点晃,像是累着了,让我给你捎个话,说晚点回来,让你别等他吃饭,自己先吃,别饿着。”
他一股脑把话说完,语速飞快,像倒豆子似的,生怕中间被打断,说完后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胸口起伏不定。
黎杏花听到这话,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却又升起新的担忧:“他咋不自己回来呢?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她了解汪东西,向来要强,像头倔强的老黄牛,若是没啥大事,绝不会让别人捎话,更不会耽误吃饭。
她的目光投向龙王镇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关切,像望眼欲穿的盼归人,恨不得顺着目光飞过去,看看他到底咋了。
“我也劝他早点回,可他说还有点事没办完,具体是啥,他没说,问了也不说,嘴严得很,像上了锁。”鬼眨眼挠了挠头,后脑勺的头发被抓得更乱了,像个鸡窝,脸上露出几分无奈,“我瞅着不像生病,倒像是有啥心事,眉头皱得紧紧的,跟庙里的判官似的,横眉竖眼的,看着就吓人。”
他努力回忆着细节,希望能提供更多有用的信息,“对了,他还跟药铺老板打听了去陈家坪的路,问得挺详细,连哪棵树有记号、哪条沟能过人都问了,不知道想干啥,这地方邪乎得很,他来这儿干啥?”
“去陈家坪?”黎杏花和邱癫子异口同声地说道,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像同时看到了天上掉下来的石头,既惊讶又不解。
汪东西平日里从不来这儿,连路过都绕着走,说这儿“阴气重,晦气”,今天怎么突然要打听这儿的路?
邱癫子眉头微蹙,目光投向陈家坪深处,那里的树木遮天蔽日,阴气森森,连阳光都透不进去,像个巨大的黑洞。
他沉吟片刻,说道:“怕是跟风水有关,汪东西最近总念叨着家里的运气,说自打搬来这院子,就没顺过,说不定是想找些什么东西来调调气场,比如老辈人说的‘镇宅石’之类的。”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思索,“这陈家坪阴阳交织,气场复杂,阳中有阴,阴中带阳,可不是随便能进的,尤其是天黑以后,阳气退去,阴气滋生,容易出怪事。”
黎杏花的心又提了起来,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布料被攥得皱巴巴的,像团揉过的纸:“那可咋办?要不我去找找他?我跟他一起住了这么多年,他想啥我多少能猜到点。”
“你别去,”邱癫子拦住她,语气坚决,像在拉回要闯火海的人,“瓦上危险,梯子陡,你下去都费劲,更别说去那沟沟坎坎的地方了。”
你先下去,我去看看。
我熟这儿的路,闭着眼都能走,也懂些门道,能应付些突发状况,比你去稳妥。”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担当,像撑起一片天的柱子,“你在家做好饭等着,烧点热水,说不定我们一会儿就回来了,别担心,啊?”
鬼眨眼也点头附和,像小鸡啄米:“邱师傅说得对,杏花嫂你别去,那里面树多沟深的,天黑了伸手不见五指,容易迷路,万一掉沟里就麻烦了。
让邱师傅去,他本事大,懂风水,能镇住邪祟,比咱们强多了。”
黎杏花虽担心,却也知道自己去了帮不上忙,反而可能添乱,她这辈子没进过陈家坪,连里面有几座坟都不知道。
她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像被沙子呛到了:“那你们小心点,别往深处去,黑灯瞎火的啥也看不见,找不到就回来,明天天亮了再找也行,别逞强,知道不?”
邱癫子应了声,扶着黎杏花慢慢往梯子挪去,动作小心谨慎,每一步都踩稳了才敢动,像护送易碎的瓷器,生怕有半点闪失。
阳光依旧明媚,却仿佛带上了一丝不安的预兆,照在陈家坪的竹林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随风晃动,像一个个跳动的谜团,等待着被解开。
而老黄连树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无声地警示着什么,又像是在守护着这片土地的秘密。
一场关于陈家坪的探寻,即将在夜幕降临前拉开序幕,带着未知与神秘,走向那阳盛之地隐匿的幽邃阴域,而等待他们的,或许是解开汪东西心事的钥匙,或许是更深的谜团。
鬼眨眼踩着陈家坪的小径往前行,每一步都像踏在松动的石板上,脚下碎石混着腐叶发出“咯吱”轻响,在寂静的午后漫延开去。
这声响在空旷的林间格外清晰,仿佛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应答,又像是某种未知生物在暗处磨牙。
他走得极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柏树林里的风卷着“呜呜”声穿过枝桠,那声音时而低沉如老者叹息,时而尖利似孩童啼哭,像有位无形的埙手在远处吹奏着不知名的哀乐;
荆棘丛中窜过的田鼠惊得叶片“唰啦”作响,那响动总能让他攥紧背上的玉米面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布袋边角的毛絮被汗水浸得发黏,贴在脊梁骨上,带来一阵难耐的痒意。
这小径最窄处仅容侧身通过,两侧的酸枣刺张牙舞爪地伸向路心,尖刺上挂着去年的干枯草屑,在风中微微颤动,像无数把微型的镰刀。
鬼眨眼的粗布裤膝盖已被勾出数道毛边,棉絮从破口处钻出,沾着泥土和草籽,他却浑然不觉,满脑子都是瓦上那一幕:邱癫子的手虽离杏花嫂后腰有半寸空隙,可那护持的姿态,在他固守了大半辈子的礼法认知里,已然越界。就像村头老井的井绳,哪怕只磨断了一丝纤维,也终究是有了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