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这话可太在理了,到底是您看得透彻,这绝对是经验之谈呐!”邱癫子满脸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朵花,那神情仿佛在说,他早已看透了其中的奥妙,只是故意逗趣,“可不是嘛,咱沟里的人,认死理的时候,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这脾气,就像地里的石头,硬得很,却也实在,不藏着掖着。”
“什么经验之谈!你这分明是拐弯抹角夸人呢,哪有你这样当师傅的?”黎杏花心里暗自好笑,自己不过是随口一说,却被他这般解读。
她这辈子就守着汪家的小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侍弄二亩薄田,纳几双布鞋,哪来那么多高深的见解。
这邱癫子,就会信口开河,把寻常话语说得天花乱坠,像把粗布衫子绣上了花,虽不搭调,却也热闹。
“这可是你自己把话送到我嘴边的,那我可就不客气啦。杏花嫂哦,乡野趣谈谁不会!”邱癫子越说越起兴,脸上的笑容都快咧到耳根子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被日光晒得有些发黄,却透着一股爽朗,像秋日里的玉米地,坦荡而热烈。
“好你个邱癫子,今儿个不把你这张能说会道的嘴捂上,你这胡咧咧的毛病怕是改不了!”黎杏花作势要伸手,脸上带着明亮的笑意,那笑容如同山间的清泉,洗去了所有的阴霾,连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了,像被风吹平的水面。
她可不是做做样子,平日里在田里和汪东西拌嘴,也常这般假装生气,透着股农家妇女的直爽,不藏着掖着。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往邱癫子嘴边探去,指尖带着风,却在离他寸许的地方停住,只是轻轻虚晃一下,像蜻蜓点水,点到即止。
她深知分寸,嬉笑归嬉笑,却不会真的失了礼数,这是娘教她的规矩,出嫁后更是刻在了骨子里。
不管是真闹还是假闹,想在邱癫子这儿占得半分先机,确实不易。
他身形虽不算高大,却灵活得像猴子,年轻时在终南山跟着师傅学过闪避的法子,寻常人根本碰不到他。
可她这架势摆得十足,态度逼真得很,一点不含糊。
邱癫子呢,心里头正想让她放松些,别总紧绷着神经——学风水最忌心浮气躁,巴不得她这般轻松,于是一边稳稳地扶着她的腰侧,掌心隔着粗布感受着她身体的细微晃动,生怕她一个不小心从屋顶上摔下去——瓦檐离地面足有两丈高,底下是硬邦邦的青石板,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轻则断骨,重则伤命,一边还配合着她往后缩脖子,嘴里发出“哎哟”的夸张叫声,声音里带着刻意的滑稽,像村里耍皮影戏时的丑角,逗得人发笑。
两人就在屋顶上你来我往,动静不大,却透着一股难得的轻松,像两个在田埂上嬉戏的孩童,暂时忘却了生活的琐碎与沉重,只有阳光、笑声和瓦上的风。
正闹得欢实,鬼眨眼那声音冷不丁地传了过来,就跟个突然冒出来的石子,打破了平静的水面:“杏花嫂,你还没闹够啊?我还等着跟你说话呢。”
他这语气,跟之前相比,明显弱了好几度,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听起来就像是做了什么不好意思的事,又仿佛是在路边与人起了争执,最后发现是自己错了,整个人都没了底气,声音都透着一股子心虚,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在小声认错,怕被大人责怪。
鬼眨眼这人,本性并不坏,也不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
虽说刚刚实在转不过弯,转身走开了,可没走几步,心里就开始后悔了。
人家师徒研习学问是人家的事,总不能因为自己的偏见,就把带口信的正事给撂下——那可是关乎汪东西买药的要紧事,耽误不得,汪东西的咳嗽病最近又重了些,全指望这趟镇上抓的药呢。
再说了,他这人好奇心重得要命,脸皮也厚得很,堪比城墙拐角,这不,过了这点时间,心里的别扭劲儿散了,就跟邱癫子料想的一样,又折返回来了,只是脚步轻了许多,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踮着脚,像偷摘果子的松鼠,小心翼翼。
鬼眨眼没走之前那条老路,他绕开了院子正门,顺着旁边的田埂绕了过来。
田埂上长满了车前草,叶片上的露珠被他踩碎,沾湿了裤脚,凉丝丝的。
这样可以离瓦檐更近一些,说话不用扯着嗓子喊,也能避免再次看到让自己不自在的画面。
他心里盘算着,把话说完就走,速战速决,像完成任务的信使,递完信就策马离去,不做片刻停留。
这地儿叫陈家坪,是陈家祖坟的所在地,在忧乐沟算得上是块奇特的地界。
坟地的风水和屋基的风水,那讲究可大不一样——阳宅要藏风聚气,迎纳阳光,像张开怀抱的人,拥抱四方福气;阴宅要依山傍水,承接地气,像胎儿蜷缩在母体,汲取大地滋养。
尤其是阴宅和阳宅之间那种若有若无、神秘莫测的联系,更是风水里的高深大学问,如同阴阳两极,既相互独立,又相互影响,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怕是挪动一块墓碑,都可能影响到阳宅的气运,这说法在村里流传甚广,老一辈人深信不疑。
在忧乐沟,阴地的地势比阳地高,这种现象倒是挺常见的,仿佛天地间自有安排,让逝者能“居高临下”守护着生者,像长辈站在坡上看着晚辈在田里劳作。
整个陈家坪,处在一大片阳气看似炽盛的地界之中——东南面是开阔的稻田,一年四季接受阳光直射,夏日里稻浪翻滚,金光闪闪,能晃花人的眼;西北面是平整的打谷场,用青石碾子压得平平整整,夏日里能晒得人脱皮,赤脚踩上去都烫得直跳。
可偏偏这陈家坪,却像个例外,宛如阳光普照下,隐匿着的一处幽邃阴域。
即便是正午时分,站在坪子中央,也能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凉意,顺着脚底往上窜,像踩着冰碴子,与周围的酷热形成鲜明对比,让人忍不住打寒颤。
老农会大院子、陈家坪,再加上坪子上面数十亩平整肥沃的耕地,合起来本是一大片向阳之地,平日里日光倾洒,照理说该是一片暖意融融、生机勃勃之景,连虫鸣都该更响亮些,可这儿的蝉鸣,总带着股有气无力的沙哑,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嘴。
陈家坪竹树丛生,各种藤蔓和荆棘交缠,如同一张巨大的网,将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在地上晃动,像无数跳跃的鬼影。
那些茂密的植被仿佛编织出了一张神秘而又深邃的屏障,愣是营造出了阳中之阴的诡谲氛围——站在坪边能感觉到热风扑面,像被火烤;一踏入坪内,温度骤降,仿佛进了山洞,连蝉鸣都稀疏了许多,让人不寒而栗,仿佛一步跨入了另一个季节,从盛夏跌进了深秋。
陈家坪呈弯弯的月牙形状,弧度恰好对着西北方的风口,那风口是有名的“穿堂风”通道,冬天能把寒风灌进来,夏天却留不住一丝凉意。
这种形状本就不利于聚阳,加上常年无人打理,更显得阴森。
它并不适合改造成耕地,土壤下面全是碎石子,像撒了一地的碎玻璃,保水性差,种啥啥不长,即便是最耐旱的谷子,也长得稀稀拉拉,像没吃饱的孩子,面黄肌瘦。
地势从高到低,是老农会大院子和远处大土之间的缓冲坡地,坡度不算大,也就三十来度,可形状却不规则,有的地方突然凹陷下去,形成一个个深不见底的小土坑,坑壁上长满了青苔,湿滑得很,扔块石头下去,半天听不到回声;有的地方又突兀地凸起,长满了扎人的酸枣刺,枝条横七竖八,像故意拦路的,面积足足有三十多亩,站在坪边望过去,满眼都是郁郁葱葱的绿色,却让人望而生畏,像看着一头蛰伏的巨兽,随时可能张开嘴吞噬一切。
数条小径在那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穿梭,都是村里人上坟踩出来的,宽不过尺许,两旁长满了齐腰深的野草——有狗尾草、牛筋草,还有开着小白花的鬼针草,走在里面,草叶划过裤腿,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耳边低语,说些听不懂的话。
几十种大树在这里扎根,其中以柏树居多——柏树本就常种在坟地,有“守灵”之说,它们高大而扭曲,最高的有十余丈,树干要两人合抱,枝干肆意伸展着,像张开的手臂,却透着股狰狞。
树皮裂开深深的纹路,如同老人脸上的皱纹,在风中摇曳时,枝叶相互摩擦,发出“呜呜”的声响,就如同张牙舞爪、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怪兽,让人不敢久留,连呼吸都得放轻,生怕惊动了什么。
低矮的灌木丛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叶片上的露珠折射着微弱的光,仿佛一群窃窃私语的精灵,谋划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各种荆棘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枝条上的尖刺闪着寒光,寸许长,坚硬如铁,能轻易划破粗布衣裳,吐着无形的信子,散发着阵阵危险的气息。
也就只有陈家那数十座巨大的祖坟周边,被人精心打理过,只有及膝的茅草在风中摇曳,像孝子贤孙披麻戴孝,其他的植株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露出青黑色的泥土,与周围的茂密形成鲜明对比,透着一股庄严肃穆,让人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连说话都得压低声音,像怕惊扰了沉睡的逝者。
虽说这儿离老农会大院子不算远,直线距离不过百十米,可平日里压根没什么人愿意来这儿。
即便是陈家后人上坟,也是匆匆来,匆匆去,烧上三炷香,磕三个头,摆上供品,便立马离开,很少有人会在此停留,仿佛多待一秒就会沾上什么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