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曾如骥没被那草木灰的火炸晕,竟能这么快就重新集结人手,还追到码头来。
淮安城运河沿岸码头十八座,他能精准追到此处。
徐绮猜想最坏的情况大概发生了——潘集被他撬开了嘴,吐露了白廷仪家的商队与他们有密切关联,推测他们可能会利用盐船逃走,曾如骥便循着这条线索赶来拦截了。
这件事有那么多可能相连,但凡有一处接不对,他们都能成功逃脱。可造化弄人,偏偏让曾如骥踩中了每一个路口,选对了每一个方向。
“这是怎么回事?”白廷仪急匆匆跑过来质问她,“不是只有陈家私兵吗?怎么……连淮安卫都牵扯进来了?”他一脸“我当初就不该相信你”的懊悔。
自己本来就藏着一层身份,眼下看到淮安卫指挥使亲自带人一艘一艘地盘查,很明显看那腾腾杀气,肯定不是为了来给谭九鼎等人送行的,他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他们找什么呢?不会是找你们吧?”白廷仪人一慌,语速就会飞快,像噼里啪啦连环炸开的鞭炮,“你不是巡按御史吗?淮安卫怎么还要抓你们呢?”
谭九鼎被他逼问到脸上,唾沫星子飞溅了他一身。
他不知该拿什么表情来应对,只能挤了个苦笑。“看来今晚的热闹还没结束。”
谭九鼎准备下船,再怎么样,也不能把白廷仪连带一船人给拖累进来。心里盘算着岸上的卫所军兵加上漕台兵卒,自己该往哪逃,又能有几分胜算。手已经慢慢摸上了刚藏好的雁翎刀,准备背水一搏。
握着刀柄的手却被摁下了。
抬头看见左大益凝重的侧脸,他如同当年躲在雪窝窝里侦探敌情一样,顺着船舷露出半张脸,朝岸上窥视。
“你听好了。”
谭九鼎听见这熟悉的语气,心头猛地提紧。
他手背被左大益轻拍了两下,听见对方说:“等我吸引了注意,你……”
“这次不行!”谭九鼎立刻打断他,当年熟悉的画面一幕幕在他脑中滑过,让他心突突直跳!
“你不了解地窖里的情形,现在曾如骥在找的人是我!此事与你无关了!”
左大益略显惊讶地撇过头来看了他两眼,旋即哼笑起来。
“小兔崽子,长本事了啊?还看不起哥哥了?”他像是早已猜到什么,了然嗤声,从怀中摸出个巴掌大小的虎头金牌亮了亮,“你觉得你跟这牌子比,曾如骥更想要哪个?”
谭九鼎反抓住他手腕,劝道:“他行刺巡按御史如同谋反,已是滔天死罪,不可能轻易放我出淮安,让这事摊在青天白日下,你现在出去不过是送做陪葬!要去也该是我!你随船离开后将此牌小心过徐州带到兖州府,再上报朝廷才能救我!”
“去他奶奶的,等船到了兖州你头七都过了!”左大益揪起他领子猛地一摇,“小兔崽子,从前的规矩就是送死轮不到最小的,今天你还是排不上号!曾如骥就算想要你的人头,也不会对这牌子无动于衷,把他引开已经绰绰有余了!”
“他没有权力扣船不放,只要没过问河道漕台,等他一走,岸上巡检漕兵就不会拦着你们!”
“你且放心,蒙古人没杀了我,他区区一个曾如骥也杀不了我!你给我把案子查下去,必须找到冬儿的下落,等我摆脱了他,就去北边找你们会合!”
“左大益!”
谭九鼎到底没拉住他,空无一物的手就如十一年前的雪夜一模一样,只见他翻身从船舷一跃而下,立刻遁入黑影,又从别的方向冲上了码头!
“曾如骥!你身为堂堂淮安卫指挥使,却丢了虎牌!还敢假模假样发号施令!不要脸呐!哈哈!”
火光照得人影摇晃,左大益如一颗坠入深潭的巨石,掀起不同寻常的浪花。
“擒住那个满嘴喷粪的狗奴!”骏马嘶鸣,人声更胜!
岸上好一幅群兽围猎图,原本四散的兵士登时乌泱泱朝某处灵动身影汇集而去,且越行越远,慢慢星点火光变成了一团萤虫,飘进了深夜中再没回头。
谭九鼎几欲跟着跃下,却被人七手八脚拉扯下来,哐当倒在甲板上。只见徐绮和白廷仪左右各拉扯着他一条手臂,死死不肯放松!
“你去就是送死!”
“放开我!”
“闭嘴别大声嚷嚷!”白廷仪干脆滚到他身上用自己的体重压制着。跟来帮忙的还有几个商队护卫,大家齐心协力这才让谭九鼎动不了地方。
徐绮更是在抬手扇出一巴掌,啪的脆响。“你现在送死,那知微怎么办?冬儿怎么办?那些姑娘们该怎么办?谁还能找到她们!”
说罢,便招呼管事等人将毡布拿来,把谭九鼎干脆像裹春卷一样牢牢卷了进去,又拿出麻绳绑了个结结实实,拖进舱内。
老管事最是沉稳,赶紧整理衣衫,命人清理了混乱甲板,装作一片平和泰然,而后向岸上懵然的巡检请示,要求离岸。
那巡检官或许是看热闹没看明白,正如左大益的预料,他左边思考手中堪合上写的时辰,右边思考曾如骥的官威,最后到底还是选择了同意。毕竟曾如骥方才又没拿出官文来,再吓人也管不到漕台和府衙,但他要是耽误了手里的差事,吃亏的是自己。
于是船号又响三声,铁锚出水,桅杆缓缓降下帆布,船终于开动了。
徐绮凭船眺望,看那浓浓夜色中的淮安城,顿时感慨万千。
究竟他们走后地窖又发生了何事?潘集去了哪里?雷更生又在何处?今夜之后淮安平和繁忙下的波涛汹涌是否会更迭改变什么?
左大益如何才能逃过一劫?
王程带着箱子先一步离开,最终会去往何处?
她再见到知微会是什么时候?
这一切的一切都茫茫如同寒风中的水雾冰珠,割在脸上是疼的,吹在眼里是盲的。
可她循着前方眺望,发现船头灯格外亮,似能劈开这浓雾似的,引着盐船朝正确的方向驶去。
漕河涛涛,前路渺渺。
但她突然生出了没来由的信心,直觉只要往前走,就一定能摸到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