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昌典”的鎏金招牌泛过哑光,三进宅子,门脸比周遭铺子都显得肃穆。
黑漆栅栏门半开着,迈进去一瞧,就能看见内里包铜的柜台,能听见当票先生算盘噼啪。
乌皮靴先踏过门槛。来者见店中还有旁的客人,没着急上前,等那人拿着票钱离开。对方匆匆擦肩而过时低头遮住了脸。
“咱家是正经买卖,就是折面子,客官莫怪。”台后当票先生飞快打量了一下来客穿着,裘皮大氅锦绣衣,便笑着招呼了声。
“这位小官人要当点儿什么?”
“咳,”白廷仪清了清嗓子,说,“我想来求个事儿,请问李东家在吗?”
当票先生与柜后几人交换视线,忍住了嗤笑,说:“城西靠北清风门,龙兴禅寺很灵,若求事,您移步那里。咱们家只当东西,办不了别的。”
白廷仪听到自己被调侃,脸上立刻不悦,说:“我这儿是有东西要当,但怕你们眼界太小,胆子更小,恐吃不了这东西,所以才让你去请东家。”
“哦?哈哈,”当票先生被逗乐了,“在下站柜在此,当朝奉也有十个年头了,不说见过多少宝贝,也开过几回眼,倒是不知道小官人是拿了什么仙家法宝?”
店里传来几声吃吃偷笑。
白廷仪扯了扯嘴角,鼻子里哼了声。“那就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手探进怀中摸出个牌子来,倒扣探进柜台。
朝奉双手接了,可白廷仪跟他故意较了一下劲后才愿意松开。
一摸质地,润如玉又非玉,是象牙的?
再一细看牌上獬豸,倏地腿软,差点儿从柜后滚落下来。
“啊!”
“收声。”趁对方发作前,白廷仪挺直腰板,梗着脖子说,“你既然看清了,就别说话,我问你答——你觉得这宝贝够不够见你们东家?”
“……够,够!”当票先生寒天渗出一脑门子汗,端着牙牌的手瑟瑟发抖。
“那还不赶快?”
“是,呃……快去请东家来!就说,就说有上头来的贵客!”
伙计先是懵怔,又似乎了然了什么,忙不迭应着声朝后宅跑去了。可这一去,就等了好一阵子。期间当票先生请白廷仪到内室饮茶,白廷仪也没听,只是抱着手臂在前头等着。
等来等去,就在他快要不耐烦时,门外有了动静。
“进去!”只听一声厉喝,栅栏门外撞进个身宽体胖的中年人。三条线须员外帽,细如缝的眼也能漏出恐慌畏惧的神色来。
“啊,东家……!”当票先生呼了声,捂住了嘴。
白廷仪捏着牙牌,对随后进来的谭九鼎拍手叫好:“果然如你所料!”说完,立刻回头戟指朝奉等一众铺面上的人,责骂道:“胆敢在我眼皮子底下通风报信?拿朝廷命官当猴耍吗?跪下!”
众人腿软,当即“扑通扑通”跪倒一片。
“呵,你这还没当官,威风就摆起来了?”谭九鼎笑着收好白廷仪递过来的牙牌,一脚踹在李本中的膝窝上,看他浑圆身体滚落在地,让白廷仪闩上了栅栏门。
“想跑?去哪儿?我若不在后门守着你,你怕是已经溜没影了。”
“宪台饶命,草民,草民并非要跑,而是想起了要紧事……!哎呦!”谭九鼎抬脚碾在了他肩上,才一成力,对方就遭不住,脸贴地行了大礼。
“你口中的‘要紧事’是跟何人通风报信?”
“没有人!没有人……!宪台爷爷饶命!”
谭九鼎不听他狡辩,径自说:“消息很灵通啊?才刚烧了的船,你就立刻知道了?抬起头来。”
李本中颤颤巍巍昂起了脖子,见谭九鼎指着旁边年轻同伴问他:“认识吗?”
李本中摇摇头,生怕谭九鼎不信,还特意强调:“草民不敢在宪台爷爷面前撒谎。”
“呵。”谭九鼎嗤笑一声,“真有意思,既然不认识,怎么还替他买去德州的船票呢?”
这话让李本中懵怔了一瞬,随后立刻醒悟,脸色顿时由白变青,如一颗发了霉的腌菜,张张嘴发出怪声,就是凑不成句。
白廷仪厉色叱问:“说!你如何盗得本解元的身份?又如何知道我的下落行踪?”
“小爷爷饶命!草民也是受人所托,仗着跟陈家有点交情就一时糊涂逞了能!”
“满口胡言!”白廷仪气得跳脚,又想发作,却被谭九鼎抬起的手挡住了。
后者缓慢蹲到李本中面前,跟他双眼就只一尺距离,冷冷盯着。
“受谁所托?”
“一个,一个百户官。”
“说下去。”
“叫叫叫黄璋……啊!”
李本中才刚答完,随着肩上剧烈一痛,整个人就飞了起来“扑咚”仰面跌倒在地,从趴着瞬间变成了躺着,员外帽滚落,狼狈不堪!
“嗖”一声寒光直射!
谭九鼎不知何时竟从靴筒中抽出把牛耳尖刀,贴着李本中的脸皮扎在地上,锋芒唰地断掉了一条线须!店中倒吸冷气频频,都被这迅如雷猛如虎的身手惊得呆住。
李本中吓得差点儿尿了裤子,惊叫挤出嗓子变成了怪声哀求。“饶命!呃……宪台爷爷饶命!”
“黄璋?哼,他若从你这里托了关系,又何须自己登门去找陈小官人套近乎?当本官是傻子,唬着好玩?”
“是真的!草民不敢有半点虚言!他,他当时亮了牌子,上面确实写着‘黄璋’这个名字啊!”
谭九鼎滞了滞,冷色问他:“说说长什么模样?”
“就……很寻常,呃,身量不高,看起来不怎么起眼,但眼神很利,感觉是,是那种会笑里藏刀的人,似乎也有功夫傍身。”
白廷仪听到这糊里糊涂的描述,忍不住斥问:“你还见过他出招?”
“没,那倒是没有,不过草民生疑,他走后就派人跟出去看看,结果没想到跟鬼影似的,一晃就不见了!足见脚下功夫了得啊!”
“……你说他身量不高,是多高?”
李本中不知自己哪句话又得罪了面前这个厉害的巡按御史,见脸色比刚才更差,声音又抖了起来:“呃,呃比草民还要矮些,当然也更瘦。”
谭九鼎心中一沉——
这人不是真的黄璋。
黄璋虽不及他高,但也没矮到李本中所说的程度。是有人拿着他的牙牌冒名顶替了。
但谭九鼎并不打算揭穿,而是继续问:“他许了你什么让你办事?”
“回宪台爷爷的话,给了……草民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
“是,五十两一个人,让草民问陈家要两人的位置,说是举子带着伴当……”
“你再胡说!”白廷仪一听他把事情扯到自己头上就来气。
李本中赶紧抽了自己一巴掌,改口:“是骗子,骗子,让草民送两个骗子上船。”
谭九鼎沉默了片刻,突然猛兽欲扑食一样眯起眼睛来,幽幽地问他:
“你说的两个五十两,不会是金花官银吧?杭州府仁和县?隆庆六年铸的?五十两一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