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购合同?”
方致远咳了一声,推了推眼镜,把这四个字吐出来。
声音不大,但落在下河村这群人耳朵里,像一声炸雷,炸得人心头一紧。
刚才还在笑的村民,脸上的笑一下就没了。
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那股热络劲儿一下就冷了,换上了提防。
“合同?”
“啥玩意儿?”
“这词……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方致远看着他们警惕的样子,只能压着性子,用他那套城里人的话解释。
“合同就是立字据,白纸黑字,国家管,法律保。”
他停了一下,想让这话听着顺耳点。
“上头写明,村里出地,厂子按什么价收红薯,何时给钱,都写清楚。”
“签了字,按了红手印,两边都得认,谁也赖不掉!”
他这边说得越有条理,村民们那一张张晒得黝黑的脸,反而越白。
法律?
字据?
按手印?
这些词对刨了一辈子地的庄稼人来说,太吓人了。
人群“嗡”的一声,炸开了。
“俺的娘!还要按手印?那不是卖身契吗!”
一个婆姨拍着胸口,嗓子发尖。
另一个汉子压着声对旁边人说:
“俺城里亲戚讲,厂里的合同没好东西!签了字,一天上几趟茅房都记着,多去一趟就扣钱!”
这话像一滴水进了热油锅,人群立马炸了。
“完了,这是要把咱们当长工使唤!”
“搞不好签了字,回头就把你拉到黑煤窑挖煤去!”
前一秒还把陈念当菩萨看的村民,这会儿再看她,眼神里全是躲闪和害怕。
赵铁柱急得一头汗,他也不懂什么是“合同”,可看大伙儿这反应,就知道要糟。
他赶紧扭头,用眼神示意陈秀英。
陈秀英倒是稳得住。
她对方致远招了招手,把他叫到跟前,凑到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那个年轻人先是一愣,接着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对着陈秀英连连点头。
陈秀英这才不紧不慢地走回人群当中,手里的拐杖往地上一顿。
“哭丧呢!”
老太太一嗓子,比什么都管用,闹哄哄的场子立刻安静了。
她清了清嗓子,脸上的褶子笑开了。
“这合同,没你们想得那么邪乎。”
“要我说,这玩意儿,就是过去大户人家娶媳妇,下的那张大红聘书!”
聘书?
村民们都听愣了。
陈秀英一指身后冒着热气的厂房,又用手把在场的村民划拉一圈。
“咱们这个粉条厂,就是咱十里八乡最精神的小伙儿!”
“你们各家各户的地,就是那一个个的好闺女!”
“今天签这个,就是明媒正娶,是咱厂子抬着轿子,上门来娶你们家的‘闺女’!”
“这‘聘书’上写着呢,保证‘彩礼’——就是收红薯的钱,只多不少!”
“保证对你们的‘闺女’,也就是地里那红薯,伺候得妥妥帖帖,一个不糟蹋!”
“还保证,每年都让你们的‘闺女’给你们生个大胖小子!年底的分红,一分钱都跑不了你们的!”
老太太一拍大腿,嗓门提得很高。
“现在,就看谁家愿意把好闺女,嫁给咱这个‘富户’!想结亲的,都来排队!”
这话一落地,村民们先是傻了半天,跟着就有人一拍大腿,喊了起来。
“哦——!我懂了!这是给咱家地找婆家啊!”
刚才还死气沉沉的场子,一下子变成了抢着结亲,比赶集都热闹。
“先量俺家的!俺家地最‘俊’,保准能生!”
“滚!俺家的地才‘旺夫’!种啥活啥!”
“老嫂子,俺家不要彩礼也行!只要能让俺家‘闺女’嫁进来!”
方致远被一群抢着要当“老丈人”、“丈母娘”的村民挤在中间,手里的纸笔都快拿不稳了,脑子嗡嗡的。
就在村里为了“嫁闺女”闹翻天的时候,村口那条土路上,又开过来一辆小轿车。
不是王主任那辆绿吉普,是辆黑色的,看着更气派。
车在打谷场边上停稳了。
车门一开,先下来个穿干部服的中年男人,脸上带笑,看着和气。
村里人都不认识。
可他接着从车里拉出来的人,大伙儿可太熟了。
不就是前几天还很威风的张主任嘛!
再看这会儿的张主任,哪还有半点威风。
两手提满茶叶、糕点,脸上的肥肉耷拉着,一身西装也皱巴巴的,整个人像抽了筋。
他看见一大群村民,腿肚子先抖了一下,下意识想往车里躲。
那笑脸干部哪能给他机会?
手上加了把劲,直接把人推了出来。
“张主任,王主任电话里可说死了,让你务必亲自来,给陈老太太和下河村的乡亲们赔不是。”
来人是县供销社的刘副主任,他接到王主任电话的时候,腿都软了,连夜跑到张主任家,硬是把人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刘副主任推着张主任,推到陈秀英跟前。
陈秀英坐在一张长凳上看热闹,眼皮都没抬一下。
刘副主任满脸是笑,搓着手上前。
“老太太,我是县供销社的小刘。这张胖子有眼无珠,冲撞了您,我今天特地押他过来,给您赔罪!”
说完,他反手对着张主任屁股踢了一脚。
“站那儿干嘛!还不给老太太道歉!”
张主任的脸涨成猪肝色,全村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让他浑身难受。
他别扭地弯下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老太太……对不住……”
陈秀英根本不理他,自顾自从耳朵里掏了掏。
“人老了,不中用,耳朵背,听不清。”
她又抬起头看看天。
“今天风也大,说话都给吹跑了。”
刘副主任是个明白人,眼珠一转就懂了。
他立刻拉下脸,抬腿对着张主任的腿窝踢了一下!
“扑通!”
张主任重心不稳,两腿一软,跪在了陈秀英面前的地上。
这一下,整个下河村都活了!
“哎哟喂!跪下啦!”
“快,把那边的凳子搬过来,前头看得清楚!”
刚才还围着方致远抢“亲事”的村民,呼啦一下全涌了过来,不少人真就搬着小板凳,嗑着瓜子,把张主任围得严严实实。
这可真热闹。
“跪直点!脑袋耷拉着给地磕头呢?”
“哭啊!怎么没动静了?没吃饭?要不要我给你拿个窝头垫垫?”
一声高过一声的起哄,句句扎在张主任心上。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
公开赔罪之后,刘副主任好说歹说才把看热闹的村民劝开,单独把陈秀英请到一边。
他姿态放得极低,搓着手,脸上全是讨好。
“老太太,您宰相肚里能撑船,别跟张胖子这种人计较了。”
“为了表示我们供销社的歉意,我在这儿给您拍板。以后,你们粉条厂的粉条,我们供销社全要了!价格您不用操心,保证比你们卖给铁路局的,每斤高五分钱!”
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销路有了,价钱还更高。
陈秀英听完,脸上还是笑呵呵的,看不出喜怒。
她不慌不忙地端起旁边陈念递来的搪瓷缸子,吹开热气,抿了一口。
等缸子放下,她才慢悠悠地开了口。
“刘主任这心意,我老婆子领了。”
“不过呢,我们这庙小。”
“铁路局那边,是咱家的‘正房’,当初雪里送炭,这份情不能说断就断。”
老太太话里一转,眼睛眯了起来。
“至于你们供销社嘛……”
“要是真有诚意,纳个‘偏房’,倒也不是不行。”
“就是不知道,这‘偏房’进门的‘彩礼’,给得能不能比‘正房’还高啊?”
刘副主任脸上的笑,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