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道,“向岑说,自大人夜里离开,到今晚亥时确认温乾死亡,温乾始终昏迷不醒,更无旁人近身。
“只在断气前一刻,明山月强令在牢里观刑的上官如玉上前施救。上官如玉扎了几针不见效,温乾也在那一刻死亡。这期间,向岑一直守在一旁。”
薛及程松了一口气,温乾终于闭嘴了。
他对那人说道,“下去吧,监视好温家。”
那人抱拳道,“是。”
退下。
薛及程冷哼道,“上官如玉那个绣花枕头,十处打锣九处有他,还经常挑唆太后娘娘为难贵妃娘娘,真是里外不分。
“现在又想当什么良医,没事就去诏狱和刑部霍霍犯人。多少言官弹劾上官如玉,可皇上都是睁只睁闭只眼。”
薛大老爷指节轻啊桌面,缓缓道,“或许我们小觑了上官如玉,上官云起的儿子,岂会是池中之物?见微知着,说不定他真能在医道上闯出名堂。”
他话锋一转,“传话给新阳,无事多寻上官如玉一处玩,少让他跟明山月混。还有,圣上将明山月调入北镇抚司牵制你,明显是不满贵妃娘娘和我们薛家。
“你行事要有所收敛,明天再让女眷进宫提醒贵妃娘娘收着些,不能连累二皇子,讨皇上和太后娘娘不喜。”
薛及程沉声应道,“是。”他略一迟疑,又问,“当真不让四丫头给二皇子当女人?不说正妃,四丫头是庶女,求个侧妃也行啊。”
先是侧的,以后再谋正的。哪怕像贵妃娘娘,上面没有皇后,就是她最大。
薛大老爷看了薛及程一眼,脸色严峻,“我们薛家,已经连着两代女人当了皇上的女人,再有这种想法,就是找死。”
薛及程没言语。
等到二皇子继承大统,照样能把薛家女人塞进去。
他凑近薛大老爷,“大哥,求了那么久,太皇娘娘也不愿意下懿旨给妍丫头和上官如玉赐婚。实在不行,咱们想辙把他俩硬凑一对?”
“不许蛮干!”薛大老爷沉下脸,“动了上官如玉,就彻底把阳和和上官云起推远了。徐徐图之……”
——
冯初晨做了一宿噩梦。
梦中,明山月满嘴是血,脸色狰狞,拎着一根烧红的烙铁追赶她。
浓重的夜色里,她不停地跑啊跑啊,光着脚,白色连衣裙和长发在风中飞舞,累得喘不上气也不敢停下。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想起,自己也是鬼,为何要怕他?
这么想着,她的嘴里突然流出血来,手里也多了一把砍刀。她猛地回过身,迎着明山月兜头便劈……
“姑娘,卯时了。”
声音突兀响起。
冯初晨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半夏的声音再次传来,”姑娘,该起了。“
冯初晨这才确认,刚才是个梦。
啊,真好。
又有些气恼,为何不等她把那刀砍下再叫她?
她累极了,全身酸痛无力,闭上眼睛翻了一个身。
“我还没睡够,再睡会儿。”
冯不疾又敲门问道,“姐,你不练太极拳了吗?”
冯初晨眼皮都没睁,“不了,你们好好练。”
冯初晨一直睡到午时才起床,起来也无精打采,脑子里总是出现诏狱里的场景和梦里的明山月。
看到桌上的猪肚面,打了几个干呕。
对芍药说道,“撤下去,到医馆那边给我舀碗小米粥,再捞碗泡菜来。”
粥没喝完,一碗泡菜全吃了。
芍药看着都咸,“姑娘,哪能这么吃咸菜。”
饭后冯初晨又回卧房继续睡。
看她累成这样,冯不疾和丫头们不敢再打扰她。
王婶眼里的担忧更重。
她知道,姑娘这次遇到的事,只怕比上次更骇人、更棘手。
姑娘有本事是好事,可总遇到这样的破事就不是好事了。
特别是姑娘身世不明……
次日,冯初晨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不想做事,不想看书,她懒懒坐到窗前,望着院子里稀疏的花草。
只有廊下上官如玉送的那盆文心兰开的正艳。
花朵不大,十几二十朵小花串成一串,轻盈摇曳,风姿独特,自有一股清雅。
一阵风拂来,带来缕缕幽香……
然而,她刻意压制的场景再次不受控地涌现在脑海,先是将死的肖大人和温乾,后是明山月和狱卒给犯人施刑。
肖大人在她手里活过来了,出去把温乾弄下去。温乾在她手里活了半分钟,不知又将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冯初晨觉得自己似一叶无根的浮萍,不想参与进莫名其妙的争斗中,却身不由己被风浪卷入其中。
还有明山月,狰狞得像恶鬼,谁嫁给他谁倒霉。但愿他永远遇不到命定之人,打一辈子光棍……
冯初晨甩甩脑袋,试图把这些杂念驱逐,只欣赏眼前美丽的花儿。
可不一会儿,那些残忍的场景和奇怪的想法又如鬼魅般浮现,挥之不去。
她知道,这里没有心理医生,她要想尽快走出阴影,必须自己调节。
她坐去床上打坐,一遍一遍默念心经……
冯不疾下学回来,见姐姐情绪依然不高,挤进她怀里说道,“姐生病了吗?若你自己治不好,就去找方大夫看看。”
看到他担心的小眼神,冯初晨强笑道,“姐没病,就是施神针累着了,歇几天就好。”
“姐多歇歇,让吴婶给你煮两片好人参补身子。”
冯初晨可舍不得用那根人参,“一般人参就行了,那根参留着救命用。”
晚上,冯初晨洗漱完刚上床,门就响了起来。
王婶的声音,“姑娘,我有话跟你说。”
冯初晨披上外套,摸黑把门打开。
清辉中,王婶脸色苍白,异常严肃。
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裹,进屋后反身把门关上,又去把窗户关上,点上油灯,才拉着冯初晨坐去桌边。
姑娘经常被拉去做小老百姓不该做的事,她想了许久,觉得那件事应该提前告诉姑娘。
冯初晨纳闷道,“什么事?”
王婶没回答,而是把冯初晨垂下的一绺长发挂去耳后。
“一晃眼姑娘十五岁了,时间过得真快。”
嘴上笑着,眼里满是疼惜。
冯初晨愣愣看着王婶,不知何意。
“婶子。”
王婶又道,“大姐在世时做梦都想不到,姑娘小小年纪就会治这么多病,还会做疡科手术。若大姐在天有灵能够看到,定会高兴。”
冯初晨有些心虚,“大多手艺是大姑教的,少数是我看书和手札自己领悟的。”
王婶摇摇头,“我在这个家呆了十几年,许多事都瞒不过我。大姐有大本事,但姑娘的本事和天赋更大更高,就是大姐也有所不及。
“还有大姐想不到的,姑娘迅速长大了,沉稳得不像十几岁的小娘子,带着这个家越走越好。只是走的太快,快的让我心焦。”
她拉冯初晨的手又紧了几分。
冯初晨的手都被她捏痛了,“婶子。”
王婶没有松开,声音放得更低,“有件事,大姐怕你承受不住,想等你二十岁以后再告诉你,让你知道世间险恶,做事要时时小心。可我觉得现在是时候跟你说了。”
要等到二十岁以后说!
冯初晨更纳闷了,“什么事?”
王婶把桌子上的小包裹打开,拿出一块灰蓝色绢绸。绢绸已经很旧,上面有污糟糟的血迹。
又道,“你去把那条金镶玉的项链拿过来。”
冯初晨虽然蒙圈,还是起身去卧房拿出那条项链。
王婶一手拿着玉珠,一手拿着绢绸,凝神细看了小半刻钟。终于,她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冯初晨。
声音轻得如同耳旁掠过的风,“姑娘,你不是生于八月初六,你的生辰是于七月十五。你也不是大姐和我在村后捡到的,而是半夜被人活埋在青苇荡,我们在那里把你挖了出来”
冯初晨杏眼圆睁,她不是惊诧这具身子被活埋,而是惊诧原主生于七月十五。
电光火石间,她终于明白了,为何自己、小原主、大姑,都与上阴神针有机缘。原来,皆因她们都生于七月十五!
她前世生于七月十五半夜,小原主亦然。不出意外,大姑也应该生于这个至阴时辰。
有缘人必须生于这一天,这个时辰。
历鬼出没时,所以叫“阴”……
王婶见冯初晨一脸吃惊的样子,以为她接受不了被家人活埋的事实。
把她搂进怀里疼惜道,“姑娘不难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历经了灾难,才有现在的造化。若你还呆在原来的那个家,兴许已经被人整死了。”
“婶子。”
王婶松开搂冯初晨的手,眼神渐渐飘远,仿佛又回到那个诡秘的夜晚。
她喃喃低语,声音似带着悠远的响。
“那是建章五年,七月十五,寅时,天最黑最沉的时候,我和大姐去青苇荡埋刚接下的死儿。非常奇怪,还是夏末,那棵老红梅就开花了。
“我们听到红梅那里传来哭声,起初以为是野猫嚎叫,走过去才发现哭声来自地下……”
王婶的声音颤抖起来,“就在那红梅树下,添了一个小小的新土包,上面的沙土很薄,还能看到底下埋的的木盒。
“我们巴拉开沙土,打开木盒盖子,里面竟然躺着一个奶娃娃!天可怜见,小小的人儿,小脸憋得青紫,估摸着连四斤都不到,一看就是早产儿。
“那么冷的天被埋在土里,双目闭着,小嘴一瘪一瘪地哭,她居然还活着。我们赶紧把带来的死儿放进木盒埋好,把奶娃娃抱回家。
“我们给娃娃洗干净,虽然瘦得可怜,却极是漂亮,像画上的小仙童似的。”
想到那个场景,王婶脸上的凝重渐渐化开,漾起温柔的笑意,眸子里也溢满了怜爱与庆幸。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大姐把奶娃娃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你头顶的百会穴上,有一个极小的针眼。她说,正是这一针救了你,让你闭气假死,却又不会真的伤及性命。
“我们当时又惊又怕,不敢把捡到你的事马上说出去,在家里偷偷养着。等到八月初六,才放风说在村后捡到一个乳儿,记在了冯大哥夫妇名下。
“从包裹你的绢绸来看,你原来的家应该是小富之家。可从这颗珠子来看,你原来的家又应是大富之家。那个时辰城门刚开,能把你埋去青苇荡,
“不会是京城里的人家,你的家应该在京城郊外。前几年,我和大姐秘密打探京郊的富裕人家,还有富贵人家在郊外的别院,都没打探到哪家在七月十五生过孩子或丢过孩子。
“我们琢磨着,最大能你的家人是外地人,生完孩子就离开了。还有一种可能,你的家人把生孩子的真实日期瞒下。那些年我们小心翼翼,生怕有对姑娘不利的人找上门来。
“直到姑娘你长到十岁,都没有人去动过那个小坟头,大姐才彻底放心。说害你的人是真的以为你死了,你不会有危险了。
“大姐开始教你上阴神针,带你进出产房。在大姐想来,你顶多被请去给乳儿施个针,治个病。她哪里知道姑娘小小年纪有这么大的出息,
“不仅开了医馆,结识贵人,还有本事去飞鹰卫的诏狱把将死之人救活……我就想着该把这个秘密提前告知你。若真有对姑娘不利的人和事,姑娘也能有所防备……”
说完,王婶收回目光看向冯初晨。
冯初晨又是心酸又是吃惊。
原主不是家里养不起,却大半夜把她埋去青苇荡。一定是家里有什么恶人,连小小的婴孩都容不下。
还有人偷偷施针救她,更说明原主身份或许藏了什么大秘密。
她问道,“大姑说我头顶百会穴有针眼?”
王婶道,“是,那针眼我也看到了。大姐说,南疆黎族有一种秘术,族老在挑选圣女继任者时,会在刚出生的女婴头顶百会穴上扎一针,让女婴闭气,再放入特制的毒草中。
“若女婴在两个时辰安然无恙地醒来,便是天命所归的下一任圣女。只是,这个深度极不好把握,扎浅起不了作用,扎深就死了。大姐衣不解带在家照顾你整整几天,你才活过来。
“不知给你扎针的是谁,还把你埋去青苇荡。或许他也在赌运气,因为只有冯医婆捡到你,你才能有命活下来。”
想到那几日的不易,王婶眼中仍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