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大个冷声道,“老实些,这事不许声张。若有人问,只说你家姑娘被人接去看病。”
芍药刚想骂回去,冯初晨冲她郑重说道,“听话。”
胡同口停了一辆普通马车,车夫斗笠遮了半张脸。
冯初晨上车,马车小跑起来。
车椅上放着一套青绿色绢绸长袍,棕色腰带,两双黑色鞋子,一顶棕色布帽,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小厮穿的行头。
另有一条半尺宽两尺长的白布带。
衣帽让她穿戴,可这条长布带……
冯初晨拿起布带,想了一阵才想明白。
她抽抽嘴角,不知是谁让准备的这东东。
冯初晨先把耳朵上的耳环取下,再把外面的褙子和小袄脱下来,用布带把胸束紧。又把小袄穿上,小厮衣裳套在外面,戴上帽子。
还好她瘦,衣裳肥大,看不出微凸的胸部。
两双鞋子一大一小,大的勉强能穿。
口罩一戴,不照镜子她也觉得自己像个半大少年郎。
她更加知道今天的事不一般,甚至有性命之忧。
来到一个偏僻的院子,马车停下。
院子里静极了,只有马蹄原地踏步的响声和几声鸟鸣。
冯初晨下车,按照车夫的手势上了另一辆豪华马车。
这是上官如玉的专驾马车,雕花华盖,宽大舒适,坐椅冲前,车门开在侧面。
由他的另一个小厮松砚亲自赶车。
车上坐着穿御医官服的上官如玉,旁边还放了一个药箱。
他盯着冯初晨的脸仔细打量了一翻,眼里有惊艳。目光特意在她胸前停留了一下下,又满意地点点头。
说道,“不错,像个少年郎,就是过于俊俏了。今天你是我的小厮,有眼力见儿些。”
冯初晨指了指自己的耳垂,“我有耳洞。”
她希望这个漏洞能阻止她去做的事。
上官如玉道,“光线暗,离远了看不清楚。”
又扯了一下嘴角说道,“小爷名声在外,找个清秀的小厮,再让小厮扎个耳洞稀疏平常啦。只要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女人。”
冯初晨无话可说。
上官如玉脸色更加严肃,说了此行目的。
“我们去诏狱救温乾,他快死了。你不是会心肺复苏吗,看能不能救活他,或者让他多活半刻钟。”
他又说了一下温乾的现状。一进诏狱就被施刑,施刑人故意要他的命,看着没有多少外伤,却已人事不醒。
昨天上官如玉去给他治伤,温乾在片刻清醒,近旁又没有其他人时,悄声跟他说,“看在我们之前的情份上,帮我个忙。我活不了了,想单独见明山月。”
把明山月支出京城,薛副统领亲自来诏狱审问,目的就是不许温乾说出不该说的话。
上官如玉说道,“明山月在外公干,不知何时归来。我能否转达?”
温乾看看他,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闭上眼睛。
恰巧的是,明山月今天上午回京,直接去了诏狱,温乾已经晕迷不醒。
薛副统领觉得温乾不会再醒来,又不愿意承担故意弄死温乾的责任,今天没去诏狱。虽然他没去,但肯定安排了眼线。
所以要特别小心。
听了温乾的症状,冯初晨肯定他是被打得腹部或颅内出血,心肺复苏起不了作用,还越压越严重。
说道,“心肺复苏对这种伤没有用,我只能施针看看。”又纳闷道,“让他清醒片刻,有些针灸好的御医就能做到,干嘛一定叫我,还搞得这么神秘。”
上官如玉道,“他要秘密见明山月,连我都不愿意说,肯定是不愿让人知道的机密,哪里敢叫御医。再说,那么厉害的伤势,御医去了也不一定管用。”
意思是,冯初晨的医术比御医还厉害。
又嘱咐道,“记住,你和明山月的距离必须保持在半丈以上。”
冯初晨点点头。
原来明山月也发现了这个秘密。
上官如玉呼扇着桃花眼,“奇怪,明山月为什么要跟你保持半丈以上的距离?”
冯初晨一脸呆瓜样,“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那你为何要答应?”
“他说的话,我敢不答应吗?”
上官如玉无言以对。
他问过明山月,明山月的说辞是,“我看那丫头不爽,不想她靠近。”
上官如玉知道这是鬼话,却也想不出其它原因。
三刻多钟来到诏狱,守门士卒打开车门往里看了一眼,躬身笑道,“上官大人,请。”
心里在想,不知哪个犯人又要倒霉了。
这次带的小厮居然戴了面巾,娘们兮兮的。哪怕只看到一双眼睛,也能看出极其俊俏。
上官大人真是太太太太有艳福了。
马车来到一排房屋前停下。
冯初晨拎着药箱跳下车,见上官如玉没跟着下来,才想起自己是他的小厮。赶紧去车前拿了一个踏脚凳放好,上官如玉走下来。
还瞪了她一眼,意思是小厮当的不到位。
冯初晨望望四周,残阳西沉,暮色如稀释的血,笼罩着一排排屋舍,特别瘆人。
人还没进屋,就能听到里面传出一声声惨叫。
冯初晨吓得魂飞魄散,药箱差点掉在地上。
上官如玉小声道,“镇静,里面在施刑。”
见冯初晨的脚跟未动,他低喝一声,“走。”又提高声音说道,“不识抬举的东西,端砚还说你胆子大,这都怕了,以后怎么跟着小爷混?”
看门的狱卒轻笑出声。
这厮的演技真不错。
冯初晨只得跟他踏进那扇沉重的铁门。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铁锈、血腥、汗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一股恼灌满冯初晨的鼻腔和喉咙,令她窒息。
眼前豁然开阔,却绝非明亮,如同一个巨大又深不见底的石穴。没有窗户,唯一的亮光来自墙壁上插着的几支火把。
空气是凝滞的,带着特有的阴冷湿气和令人作呕的温热。
在这地狱中心,一根粗壮的、泛着幽光的铁桩上,牢牢绑着一个人形。那人浑身是血,赤祼着上身,破烂的裤子已看不出颜色。脑袋无力地耷拉着,乱草般披散的头发遮住了面容,只有粘稠的血珠顺着发梢,一滴一滴流下来。
一个狱卒正在施刑,还教着旁边的另一个狱卒。
“瞧仔细了,小子,要这样……力道透进去,筋络骨头都知道疼,却伤不到根本……”
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奋。
犯人又是“嗷”地一声惨叫,尖锐得能刺破耳膜,又沉重得仿佛要碾碎人的心脏。
明山月也在。
他回头目光快速扫过冯初晨,似没看到她一样。在上官如玉身上略一停留,便漠然地转过头去。
他身姿笔挺如松,穿着绣有飞鹰的蓝色官服,头戴黑色翼善冠,足蹬皂靴。
火把跳跃的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阴影,鼻梁挺直,负手而立时有几分前世漫画里仙侠的清冷孤高。
但他不是超脱世外的仙侠,眼里的寒气无比阴森,嘴角深深下撇,让法令纹异常明显,也更增加了几分残暴的戾气。
他不满意狱卒,就会亲自上前施刑,问着他想知道的各种问题。
冯初晨垂下眼皮,听到那一声声痛苦哀嚎,觉得明山月和那个狱卒就是两个吃人的恶魔,变态。
她缩在墙边,药箱已经掉在地上,不仅双腿打颤,连牙齿都在打颤。
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坚强且大胆的人,也知道上大刑有多么残忍,但真正看到还是毛骨悚然,吓得不行。
之前冯初晨害怕明山月是单纯地怕他报复,不是害怕他这个人。而此刻她怕极了这个人,觉得他是恶魔,变态,丧心病狂,残忍得令人发指。
哪怕那个犯人十恶不赦,也不应该这样对他,还让她来观刑。
冯初晨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心理创伤,若在前世必须做长时间心理疏导才能恢复正常。
上官如玉也看得兴味盎然,还会走过去查看犯人伤势。眼睛离伤口很近,温润如花的笑颜和残酷血腥的场面十分违和。
他没戴口罩,只偶尔拿白帕子捂一捂口鼻。
他曾说,血腥味比其它味道好闻多了。
这人也变态。
冯初晨实在受不了,跑出厢房摘下口罩低头吐起来。
看门的一个狱卒走过来笑道,“这么俊俏的小兄弟,不该来看这些……”
话没说道,屁股就挨了一脚,是上官如玉。
他骂道,“狗娘养的,小爷的人你也敢大放厥词,滚。”
狱卒吓得后退几步,求饶道,“上官大人饶命,小的不敢了。”
眼睛还在往冯初晨身上瞧。
上官如玉又踢了他两脚,“往哪儿看,小爷的人也是你能看的?信不信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喂狗吃。”
狱卒吓得赶紧把脑袋转去另一边。
冯初晨吐完擦了嘴,直起身时已经戴好口罩。
上官如玉道,“走吧,多来两次就好了。当初端砚和松砚第一次看施刑,比你还不如。”
两人进去,明山月又回头看了冯初晨一眼。
还好离得远,没吐在他身上。
不多时,那人的哀嚎声嘎然而止,头也垂了下去。
明山月向狱卒挥挥手,冷声说道,“今天够了,拖回去。”
又对上官如玉说道,“我还有话要问,不能让他死。”
上官如玉点点头,跟着两个架犯人的狱卒往里走去。
冯初晨把掉在地上的药箱捡起来,抖着双腿紧随其后,一只手还扶着潮湿又凸凹不平的墙壁。
她听见后面有腿步声,是明山月的,离她有一丈远。
犯人被扔进一间牢房,上官如玉和冯初晨走进去,明山月和两个狱卒站在牢房门口。
牢房里昏暗潮湿,除了走廊里的火把有点亮光,只有几束暮光从墙壁孔透进来。
上官如玉蹲下,对冯初晨说道,“拿消毒水、白药粉、软布、银针……”
冯初晨双腿无力,使足了劲才蹲下没让自己坐在地上。
她打开药箱,哆嗦着依欠拿出上官如玉需要的东西。
这个犯人由上官如玉亲自医治,冯初晨没动手。
上官如玉虽然下手比较重,还是基本达到外科医生的标准。
门口的明山月教训着那个狱卒,“施刑要让犯人生不如死,把该吐的话吐出来,而不是让他直接闭嘴。若温乾死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声音冷得像寒冰,阴森恐怖。
狱卒连连躬身,“小的知道了,下次注意手上力道……”
大概一刻多钟后,上官如玉起身对明山月说道,“处理完了,都是皮肉伤,他死不了。”
明山月点点头,又指着对面牢房说道,“再去看看温乾,他还有许多话没吐,可不能让他死了。”
上官如玉摇头道,“他死定了,大罗神仙也救不活。”
“再去看看。”
明山月说着,又冷冷看了那个狱卒一眼。
狱卒一个哆嗦,躬身求着上官如玉。
“上官大人,求你救救温乾。我昨天多喝了几口黄汤,又手艺不精,失手了。”
冯初晨看出来了,这个狱卒是薛副统领的人,他想让温乾死,明山月和上官如玉在跟他演戏。
上官如玉勉为其难地去了对面牢房,拎着药箱的冯初晨紧随其后。
温乾躺在草堆上,衣裳完整,外伤不多,没有一点血腥味,脑袋却肿成一个猪头,满脸通红,发着高热。
虽然冯初晨去过温府多次,还是第一次看见温乾,已经看不出他本来模样。
她知道,这时候该她上场了。
她做着深呼吸以平静心绪,下一刻的判断和动作不能有任何闪失,还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进行。
上官如玉在温乾身上忙碌着,温乾没有一点反应。
他煞有介事地回头说道,“明大人,救不活。”
明山月冰冷的声音,“死透了吗?”
“还没死透。”
明山月的声音带着急躁,“没死透就继续救。”
上官如玉很是无奈,“真是为难人,我要告诉姑夫和姑母,你欺负我……”
明山月没理他,抬脚走进了牢房。在离冯初晨半丈远的地方站下,正好挡住那个狱卒的目光。
那个狱卒还想跟进来,被另一个狱卒拉住,跟他耳语该如何施刑,似要把自己所有经验都传授给他。
上官如玉的胳膊碰碰冯初晨,意思是该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