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委会的大门被彻底拉开了,小王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张招娣,随即侧开身:“这位同志请进来说,快请进。”
他朝里面喊了一嗓子,“赵主任!这位同志来了,有特殊情况说要举报……举报她姑父林进国!”
门厅里原本模糊的议论声瞬间死寂。
几道惊疑、探究、甚至带着点看热闹意味的目光刀子般射过来,落在张招娣这个浑身湿透、形同水鬼的“大义灭亲”者身上。
雨水在张招娣脚下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在众人那一道道打量的目光之下,她紧张得下意识紧紧抓着衣角。
随后,她就被带进了那间挂着“主任室”木牌的屋子。
一盏悬在头顶的白炽灯散发着刺眼的光。
革委会主任赵德刚坐在宽大的、掉了漆的办公桌后面,桌角放着一个硕大的搪瓷缸子,上面印着模糊的红字“为人民服务”,缸口还残留着深褐色的茶渍。
“同志。”赵德刚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雨这么大,先坐下,喝口热水?”他朝旁边努努嘴,示意一个空着的木凳。
“小刘,拿件毛巾给这位同志擦擦吧。”
她站着没动,也没有接过小刘给的毛巾,她目光呆滞,不知怎么了,举起勇气说:“赵主任,我实名举报,举报县机械厂车间技术员林进国。”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掷地有声,“他利用职权,监守自盗!将厂里根本不是报废的机器零部件,通过黑市疤爷的渠道,大肆倒卖国家资产,中饱私囊!”
“哗——”
门外围拢过来的几个办事员里,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赵德刚脸上的肌肉猛地抽动了一下,他重重地把快燃尽的烟头摁灭在堆满烟蒂的搪瓷烟灰缸里,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按在桌面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神变得异常锐利,像要把张招娣看穿。
“这位同志!”他加重了语气,带着一种近乎严厉的提醒,“你举报的,那可是你的亲人,你的姑父啊,他还是机械厂里的骨干,这可不是儿戏,空口无凭,得有真凭实据!说话要负责任。”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张招娣,带着审视和巨大的压力,“你一个姑娘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那份压力沉甸甸地压下来,混杂着门外那些无声的目光,几乎要将张招娣碾碎。
我知道他在暗示什么——亲情的枷锁,人伦的审判,以及一个年轻女子在这种指控面前天然的“不可信”。
张招娣甚至能感觉到身后那些目光里的怀疑和鄙夷。
她是疯了?
被水泡糊涂了?
还是被谁利用了?
她猛地伸手,不是去掏胸前那封早已准备好的信,而是探向身后裤腰处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用细绳牢牢捆扎在内衬上的硬物——那是比举报信更致命的东西。
终于,“刺啦”一声,油布被撕开一个口子。
张招娣几乎是粗暴地将里面一个厚厚的小册子抽了出来,狠狠拍在赵德刚面前那张堆满文件的桌面上!
“啪!”
一声闷响,震得桌上那个搪瓷缸子里的茶水都晃荡了一下。
“证据?!”
张招娣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嘶哑,带着破釜沉舟的绝望,“这就是证据!林进国自己私藏、用来跟疤爷对账分赃的机械厂内部账本。”
“上面每一笔,都清清楚楚记着他偷运出去的东西,数量、型号、日期,还有他亲手签的代号,疤爷?”
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笑,像是夜枭的悲鸣,“他昨晚就被一锅端了,这本账,就是他疤爷倒台前,有人从他老窝里拼死抢出来的!上面沾的血,还没干透呢!”
那本硬壳账本静静地躺在桌面上,深蓝色的封皮被雨水浸染得颜色更深,边缘处,几抹暗红近褐的污渍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狰狞。
整个办公室死一般寂静。
连门外探头探脑的呼吸声都消失了。
赵德刚死死盯着那本账册,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抬起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向门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小王!立刻!马上!带人!去机械厂车间!给我把林进国控制起来!立刻!”
门外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压抑的骚动和急促的脚步声。
“是!主任!”小王的声音带着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赵德刚这才重新低下头,极其缓慢、极其慎重地,用两根手指捻起那本染血的账册一角,小心翼翼地翻开。
纸张粘连着血迹,昏黄的灯光下,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数字、代号、日期,还有角落里那个熟悉的、属于林进国的潦草签名,都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他看得极慢,极仔细,每翻过一页,他额角的青筋就跳动一下,脸色也阴沉一分。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纸张翻动时那令人心悸的“沙沙”声,还有窗外永不停歇的、仿佛要淹没一切的哗哗雨声。
时间被这沉重的寂静无限拉长。
张招娣僵立在原地,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冰冷刺骨,所有人都没察觉到,她眼神空洞得如同幽渊,整个人仿佛失去了所有情感,仿若一尊毫无生气的木偶。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再次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男人愤怒的咆哮和挣扎的响动。
门被“哐当”一声撞开。
林进国被两个身材魁梧的保卫科干事一左一右死死地扭着胳膊,踉踉跄跄地推搡进来。
他身上的灰色中山装沾满了泥点和油污,头发凌乱,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镜片后那双一贯精明世故的小眼睛里此刻燃烧着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走投无路的疯狂。
他拼命挣扎着,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放开我!你们凭什么抓我?赵德刚!你搞什么名堂!我是厂里的干部!我为厂里流过汗、立过功!”他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赵德刚脸上。
赵德刚缓缓抬起头,合上那本染血的账册,他没有看林进国,对扭着林建国的干事说:“带机械厂去!通知厂区大喇叭,全体职工,马上到礼堂集合!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