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后院聋老太太屋里,却还亮着一盏如豆的煤油灯。
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黑暗,将两个女人的身影拉长。
经过陈桂花这些日子的精心伺候,聋老太太的气色确实好了不少。
稀疏的白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了个小髻,插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旧银簪。
身上那件洗得发白,但浆得硬挺的深蓝色大襟褂子,也显得比往日体面。
她盘腿坐在炕上,背后垫着个半旧的软枕,浑浊的老眼在灯影下闪烁着精明的光芒。
陈桂花坐在炕沿边的小板凳上,手里还拿着块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炕桌的边角。
她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却比刚来伺候时亮了许多,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盼。
老太太的屋子确实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连角落里积年的灰尘都扫尽了。
聋老太太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刻意放缓了语调,显得格外慈祥。
\"桂花啊…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这把老骨头,要不是你,怕是早就臭在屋里了。\"
她说着,还象征性地拍了拍陈桂花放在炕沿上的手背。
陈桂花连忙挤出笑容:\"老太太您说哪儿的话,街坊邻居的,互相帮衬是应该的,您不嫌弃我手脚笨就好。\"她心里清楚,老太太突然说这话,肯定有下文。
果然,聋老太太话锋一转,浑浊的眼睛盯着陈桂花,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诱人的蛊惑。
\"桂花,我知道你心里苦。老易…唉,也是命不好。不过,这人呐,只要活着,就有盼头,等老易在清河那边熬满了日子,表现好点,说不定还能减刑,早点回来。\"
陈桂花的心猛地一跳,这正是她日思夜想的事情,她强压着激动,眼巴巴地看着老太太。
聋老太太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继续画饼。
\"老易劳改结束,是好事。可这京城户籍…是个大难题啊,没了户籍,就是黑户,就算偷偷留在京城,工作,粮本,住处…样样都难。\"
陈桂花的心瞬间又沉了下去。
是啊,户籍!这才是悬在她和老易头上最大的利剑。
劳改释放人员,想回京城落户?难如登天,没有户籍,老易就算回来,也只能是四处打零工,见不得光的黑户,连累她也抬不起头。
她嘴唇动了动,声音带着苦涩:\"老太太…这…这户籍…\"
\"别急!\"聋老太太打断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得意。
\"我老婆子活了七十多年,虽说现在落了难,门都不敢出…可这京城里,总归还有几个念旧情的老关系,早年间,贝勒府里当差那会儿,认识的人,现在…也还有些在位置上。\"
她故意顿了顿,看着陈桂花眼中骤然亮起的希望之光,慢悠悠地说道。
\"等老易快出来的时候…我豁出这张老脸,托托关系…想办法,把他那户籍…给调回来。\"
调回户籍。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狠狠砸在陈桂花的心坎上。
她感觉呼吸都停滞了,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
老太太虽然被批斗了,人人喊打,连屋门都不敢出…
可她说得对啊,她活了那么久,以前在贝勒府当过差,认识的人脉肯定有,说不定…真能行?
陈桂花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她死死攥着抹布,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期盼。
\"老太太,您…您说的是真的?真能把老易的户籍调回来?\"
聋老太太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冷笑,脸上却依旧慈祥。
\"我老婆子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骗你作甚?不过…\"
她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这求人办事,尤其是这种大事…可不是白帮的。\"
陈桂花的心又提了起来,她忙不迭地表忠心。
\"老太太,只要您真能帮老易调回户籍,我…我陈桂花这辈子给您当牛做马,伺候您一辈子,给您养老送终,绝无二话!\"
她心里盘算着,老太太承诺以后把这后院的私房给她,再加上老易能回来…
这日子,就真的有奔头了,伺候老太太?值了。
聋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
\"给我养老?那是你该做的,这房子,我也说了,以后归你。可这帮你家老易调户籍…是另一码事,这是天大的人情,我得豁出老脸去求人,甚至…可能还要搭上我最后那点棺材本去打点。\"
陈桂花的心凉了半截,她嗫嚅着:\"老太太…我…我没钱…\"
\"钱?\"聋老太太嗤笑一声,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鄙夷,随即又变得深不可测。
\"钱是小事,关键是…人家肯不肯帮这个忙,人家凭什么帮我这个糟老婆子?\"
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一件很简单的事,只要你办成了…老易的户籍,包在我身上。\"
陈桂花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一股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了她,老太太要她做事?什么事?犯法的事?她吓得脸色发白,声音都变了调。
\"老太太…您…您说…什么事?犯法…犯法的事…咱…咱可不敢做啊,那…那是要掉脑袋的。\"
聋老太太看着她那副惊恐的样子,心里暗骂一声没出息,脸上却露出安抚的笑容。
\"放心,没那么吓人,就是…帮我带封信,给一个人。\"
带封信?
陈桂花一愣,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一点点。
带封信?听起来…好像确实不算太难?只要不是杀人放火…
她强自镇定,小心翼翼地问:\"给…给谁?信…信在哪儿?\"
聋老太太没有立刻回答,她慢悠悠地从炕柜的角落里,摸索出一个用油纸包了好几层的小包裹。
她一层层打开,动作极其缓慢而慎重,仿佛里面是什么稀世珍宝。
油纸剥开,里面露出的,是一张信封,信封上没有邮票,也没有地址,只在正面用毛笔写着三个遒劲有力,带着旧时代风骨的小楷字。
\"姜领导亲启\"
陈桂花看着那三个字,心里莫名地一紧。
姜领导…看着就知道是个高官。
聋老太太将信封递到陈桂花面前,眼睛死死盯着她,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你拿着这封信。明天…不,后天,后天一早,你去东城区公安局门口等着。不用进去。就在门口,找到值班室。让公安把信件转交,领导姓姜,记住,必须亲手交到值班公安手里,不能让别人转交,更不能丢了。\"
陈桂花接过那封轻飘飘,却又仿佛重若千钧的信,手心里全是冷汗。
\"老太太…这…这姜领导…是谁啊?公安他…他会收吗?会不会把我抓…\"她不敢往下想。
\"不该问的别问,一封信抓你干啥。\"聋老太太厉声打断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厉色,\"你只管把信送到,然后,立刻离开,什么都别说,就当没这回事。\"
她看着陈桂花惊恐不安的脸,语气又放缓了些,带着诱哄。
\"桂花,这事办成了…老易的户籍,就有着落了,你后半辈子的指望,就在这封信上了,明白吗?\"
陈桂花看着手里的信,她心里天人交战。
老太太的话能信吗?这封信…到底是什么?会不会惹祸上身?
但…想到老易在农场劳改的苦,想到自己无依无靠,被人指指点点的日子,想到老太太承诺的户籍和房子…那巨大的诱惑,像魔鬼的低语,最终压倒了恐惧。
她咬了咬牙,把信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自己后半生的希望,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老太太…我…我明白了,后天一早,我一定把信…亲手交给公安!\"
聋老太太看着她收下信,浑浊的眼睛深处,闪过一丝得逞的的笑意。
信?
她心里无声地冷笑。
那里面装的,不是什么人情托付。
而是她积攒了几个月对苏长顺刻骨铭心的恨意,是她精心编织的,足以让苏长顺栽跟头罪证。
姜姓领导?
那是她年轻时在贝勒府当差时,认识的一个小管事。
后来听说他儿子在东城区公安局当了官?
具体是谁,她其实也不清楚,但这封信,只要能送到一个姓姜的领导的人手里…就够了。
她要的,就是把这颗带着剧毒的种子,撒出去。
让它生根发芽,让苏长顺尝尝被组织盯上,被流言蜚语缠身的滋味。
\"好…好孩子…\"聋老太太脸上重新堆起慈祥的笑容,拍了拍陈桂花的手。
\"早点回去歇着吧。记住…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烂在肚子里。\"
陈桂花揣着那封仿佛会烫手的信,脚步虚浮地离开了聋老太太那间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小屋。
她不知道,自己这一步踏出,已经主动跳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而屋里的聋老太太,看着陈桂花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刻骨的怨毒和一丝病态的期待。
她吹灭了煤油灯,屋里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苏长顺…
等着吧…
老婆子我…还没死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