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市的喧嚣传到宫里时,澈儿正在翻看太医院的药方。药方是用麻纸写的,墨迹里还混着药渣,透着股淡淡的苦香,那是黄芪与当归混合的味道,本该是温厚的,此刻却带着几分滞涩。太监跪在阶下,声音发颤:“慕容氏药行把普通药材当奇珍卖,当归里掺了独活,独活里又拌了陈年的芦根,还缺斤短两。前日有个产妇要催生,买的红花竟是染色的菊瓣,耽误了时辰……”
澈儿指尖捏着药方的边角,麻纸的纤维勾着皮肤,像药渣卡在指缝。他忽然想起去年冬猎时,随行的侍卫风寒发烧,太医用桂枝汤一剂便愈,方子里不过桂枝三钱、麻黄二钱、杏仁七枚,寻常药材,却能救命。“药材无贵贱,贵在真与准。”他取来一根紫檀木,木质坚硬,纹理像流水的纹路,在灯下泛着暗紫的光,“命巧匠刻秤:秤杆刻常用方剂,桂枝三钱、麻黄二钱……用朱砂填色,要刻得深,磨不掉。”
顿了顿,他看向案上的青铜镇纸,镇纸上的饕餮纹张着嘴,像在吞噬奸佞。“秤砣铸‘公’字,再铸个‘奸’字铁砣——谁缺斤短两,以次充好,就让他背着‘奸’砣示众,从街头走到街尾,一步不许停!”
七日后,新秤铸成。紫檀秤杆油亮光滑,上面用阴刻手法雕着三十余副常用方剂,“桂枝汤:桂枝三钱、芍药三钱、炙甘草二钱……”每味药的剂量都用朱砂填色,红得像血,刻痕深得能嵌进指甲。“公”字秤砣是黄铜铸的,沉甸甸的,“公”字的捺笔特意拉得很长,像把尺子,压在秤杆的星上。而“奸”字铁砣足有三十斤,铁字的笔画都带着棱角,硌得人骨头疼,还特意在“女”字旁铸了个小缺口,暗讽慕容氏的阴私。
新秤发到药市那天,正是月初的集日。慕容芷的伙计正往当归里撒香料,想盖住药材受潮的霉味,那霉味混着香料的甜,像块馊了的蜜饯。官差拿着紫檀秤走过来时,伙计的手一抖,香料撒了满地,混着药渣,像铺了层怪味的地毯。
“称一两当归。”官差把秤放在柜台上,紫檀木的秤杆发出“咚”的一声,震得药罐都在晃。伙计战战兢兢地称药,标称“一两”的当归,放在紫檀秤上,秤杆竟高高翘起,秤星停在“八钱”的位置,那道朱砂刻度像道血痕,刺得人眼疼。“缺了二钱!”官差把秤砣砸在柜台上,声音比药碾子还响,“按规矩,罚银五十两,掌柜背‘奸’砣示众!”
慕容芷的掌柜是她远房表哥,平日里仗着慕容家的势,在药市横行霸道,此刻却被两个官差架着,硬把“奸”字铁砣绑在背上。铁砣压得他腰弯成了弓,每走一步,铁字的棱角就硌进肉里,疼得他龇牙咧嘴,汗珠顺着脸颊流进衣领,把“奸”字映得发亮。百姓围着骂,有人扔烂菜叶,菜汁溅在他绸缎马褂上,像幅难看的画;有人举着自家吃坏的药渣,“这就是你们卖的人参!根本是萝卜干泡了糖水!”
慕容芷躲在茶楼上看着,指甲掐进窗棂,木刺扎进肉里也没察觉。她看着表哥从街头挪到街尾,像只被拴住的猪,药市的人都在笑,那笑声像药杵,一下下砸在她心上。她把账本撕了,纸屑飘下楼,混着烂菜叶落在表哥脚边——她知道,这秤砣压的不只是掌柜的背,还有她想垄断药市的野心,那野心被压得粉碎,像被碾烂的药渣。
新规矩推行第三日,有个老妪来抓药。她孙子得了风寒,咳嗽得直不起腰,家里的钱只够抓一副药。掌柜用紫檀秤称药,桂枝的刻度正好对齐“三钱”,麻黄的星子落在“二钱”,朱砂的字在阳光下闪着,像颗小太阳。“一分不少。”掌柜把药包好,油纸包上还盖着药铺的红印,印上刻着“诚信”二字,只收五个铜板。老妪笑了,皱纹里都盛着光:“这下,孙子的病能好了。”她捧着药包,像捧着个宝贝,脚步都轻快了,药香从纸包里渗出来,苦中带着回甘。
澈儿微服去药市时,正赶上官差抽查。一个药贩卖的黄连颜色发黄,官差用紫檀秤称了称,又取来太医院的标准黄连比对,“你这黄连掺了土,还少了五钱,按规矩,罚你帮贫病百姓煎药三日!”药贩脸涨得通红,却不敢争辩,看着官差把“奸”字铁砣摆在他摊位前,像块警示牌。
药市的药香渐渐纯了,没了香料的杂味,只有药材本身的苦香、辛香、清香:当归的甜润,黄芪的醇厚,黄连的苦寒,像无数种人生,坦诚地摆在那里。没有了染色的药材,没有了缺秤的猫腻,只有紫檀秤上的朱砂,在阳光下闪着,像无数双监督的眼睛。有个老药工说,这秤比神佛还灵——能称出药的真假,也能称出人心的好坏,心术不正的人,握着秤杆都觉得烫,像握着烧红的药碾子。
太医院的御医后来也常去药市,用紫檀秤复核药材,说这秤上的方剂比书本还管用,“哪怕是新手掌柜,照着秤杆抓药,也出不了大错”。他们还发现,自从有了紫檀秤,药市的病人竟少了三成——不是病好了,是假药少了,真药对症,自然好得快。
慕容芷后来关了药行,改做布庄。据说她常去药市买药材,每次都看着紫檀秤发呆,有回还特意摸了摸“奸”字铁砣,铁凉得像冰,冻得她指尖发麻。澈儿听说了,没说什么,只是命人在药市立了块石碑,刻着“药者,医也;秤者,心也”,字是他亲笔写的,笔锋比紫檀秤的刻痕还深,像是要刻进每个药商的心里。
秋风起时,药市飘着菊花的清香,那是用来泡茶的杭白菊,用紫檀秤称过,一两就是一两,不多不少。老妪带着孙子来谢掌柜,孩子的咳嗽好了,脸蛋红扑扑的,手里攥着颗用药材换来的糖球,甜丝丝的味道混着药香,竟也不觉得苦了。这或许就是紫檀秤的妙处——它称的是药材,定的却是生死乾坤,毫厘之间,藏着最实在的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