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漏永，溽暑如蒸。永寿宫内，因严敕节用，非但未置冰盆，烛火亦减其数。数盏青灯荧荧，勉力映照殿隅，反衬得雕梁画栋间影影幢幢，愈添窒闷。春婵与澜翠侍立榻侧，手中团扇未歇，然风挟暑气，竟拂不动魏嬿婉鬓角微濡的细发。
春婵觑着主子闭目养神的侧颜，忍之再三，终是压低声息，忧形于色：“主儿…今日议定诸事，桩桩件件皆逾宫闱之限。哈大人今日虽勉强从命，然其秉性最是古板，目不容沙！倘其来日具本上奏，执定主儿‘干政’二字，如何是好？”
澜翠亦急趋近前，满面焦灼：“是啊，主儿。哈大人若执意参劾，主儿调度钱粮、号令大臣、面谕商贾诸端，件件皆犯祖宗家法之忌！纵使皇上曾有‘便宜行事’口谕…然这‘便宜’之界，岂非全凭圣心裁断？”
魏嬿婉徐启双眸，眸中映着跳荡的灯火，澄然无波。纤指轻按眉山，冁然道：“…何须惊惶？”目光遂扫过二人，“哈达哈所能参的，不过明面上这些‘逾矩’之事。彼今日亲闻目睹，本宫所为，何一桩非为堵塞滔天之患，保全圣驾回銮的体面？皇上亲授‘便宜行事’之谕，便是尚方在握！彼欲参‘干政’，本宫便与之辩一辩，何为‘权宜’，何为‘救急’！纵使圣心偶生猜疑，值此关头，亦断不至以干政之罪重责本宫。至多…觉本宫稍涉擅专之嫌，日后多几分提防罢了。”
“真正要命处…在哈达哈所不知的。然梁诗正、英廉、汪由敦、和亲王…既已同涉其中，我等便如丝络共缚之虫，休想独善其身！彼等若识时务，此事便能如当年‘藜芦籽’旧案，永锢于知情者腹中，沉渊难见天日。”
魏嬿婉热意难当，急唤春婵更衣，略顿，又道：“对了…澜翠，那‘避子汤’，从今日起，停了罢。记着…务要处置得宜，毋留痕。”
京城熬过三日焦灼，灾粮告罄之危稍得喘息，恰逢圣驾南巡回銮之信至。一干人等悬心甫定，方待匀出这口惊气，却见梁诗正踉跄趋入养心殿东暖阁。冠戴微斜而朝珠乱颤，步履仓皇间带倒一珐琅小杌。砰然一声，于死寂的殿中尤显惊心。
“娘娘！祸事！”梁诗正扑跪阶前，声腔俱颤，仓惶奏道，“京畿戒防甚密，凡形貌有异者皆着意看视。如此严防之下，竟陡生大疫！其势若燎原，不可遏止！染者如秋草陨霜，晨昏倒毙者竟以数十计！街巷哀声不绝，贫户无力营葬，曝尸道旁者比比皆是，蛆蝇聚若雾，秽气蒸空……其状惨绝，不忍卒睹！”他强抑惊魂，续禀，“尤有骇绝者！仵作验视新尸，竟于十数人腹中……剖得粒粒分明、未化之砂砾！杂于赈糜之内！”
魏嬿婉端坐紫檀交椅之上，美目骤凝寒霜，玉掌倏落案上，震得成窑钟盏铿然：“砂砾？！”
“京畿重地，‘天庾正供’的赈粮，竟生此倾天之祸？！粮米成色、放赈章程、监看规制，何者非祖宗铁律、煌煌王章？掺沙入粟，岂止侵贪？实乃藐视君父，剜饥民之膏，吮灾民之髓！放赈之际，地方官、士绅耆老，层层监看，造册备查，彼等皆目瞽耳塞乎？！是何方妖孽，敢在辇毂之下，行此丧心绝伦之恶！此曝尸道左之冤魂，从何而来？速与本宫彻查分明！”
梁诗正汗透重衣，躬身复奏：“回娘娘，臣得报即遣人查勘，已见端倪。此辈死者，十之八九皆自豫省赤地千里处流徙之民，途经‘清风驿’时，方领得那碗夺命赈粥果腹。如今灾情复炽，雪上加霜啊！”
“清风驿？”魏嬿婉朱唇轻启，复念此名，倏然起身，在殿心来回数匝，陡然间，步履戛然钉于原处，“梁卿！”
“臣在！”
“即选干员、通疫症的太医，持本宫手谕，星夜驰赴清风驿！彻查仓廪虚实、簿册勾稽、经手官吏、勾结之豪猾！凡涉事者，无分职秩，一体锁拿！敢有抗命不遵、通风报信者，立斩辕门，悬首示众！不得迟误分毫！”
“臣领令旨！万死不辞！”梁诗正凛然应诺，袍袖挟风，疾趋而出。
魏嬿婉阖目片时，再启眸时寒芒慑人，侧身唤道：“王蟾！”
“奴才候旨！”王蟾趋步躬立。
“传本宫谕：敕五城兵马司即刻封禁疫坊！凡曝尸街衢者，无论疫否，命顺天府会同兵马司，以白垩画界，速敛残骸！尸身并染疫者衣物、器具等物，悉运西郊焚场，泼以猛火油，深坑焚之，务使灰飞烟灭！另，敕太医院遴选通疫良医，速配避瘟汤剂，于九门、粥厂广设药局，凡出入城门、领粥者，必饮尽汤药，方得放行！所需钱粮药材，暂由内帑支应，事竣核销！倘有官吏玩忽职守，致疫疠蔓延者——”魏嬿婉语锋切齿，“三尺法认得他项上人头！”
“嗻！奴才领旨！即刻飞马传谕，绝不敢误！”王蟾神色肃穆，倒退数步，方转身疾趋而出。
旬日间，疫疠愈炽。九衢萧索，哀鸿塞途。百姓扶挈老幼，避疫如避豺虎，然僵仆于途者，骸骨支离，枕藉相望。秽烟瘴雾，蝇蚋蔽空。流民蜷伏于颓垣破刹、瓮牖绳枢之下，悲泣之声，彻夜不绝，恍若阿鼻之音：
一鸠形鹄面之童，摇撼着怀中垂毙老父，声嘶力竭：“爹！爹！您醒醒啊！再喝口水……”老者已气若游丝，唇染污血。童泣血哀告：“您不能丢下我啊……娘没了，您再走，我可怎么办啊！”
旁侧一妇，怀抱襁褓，婴啼声微。其目眦欲裂，痴望冻土：“……没奶了，一滴都没了……官府的粥……那哪里是粥啊，是刮肠的刀子！孩子……我的儿……是娘没用……”她倏然仰天，凄厉长号：“老天爷！你开开眼啊！收了这瘟神吧！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宫禁之内，亦成严垒。诸门甲胄森列，盘诘如临大敌。宫人出入，皆以烈药熏蒸巾履，跬步禁绝。九门震天的悲苦，尽锁于重垣深院之外，唯余死寂弥漫，并药灰杂糅的‘净气’，袅袅不散。一墙之隔，阴阳判然。
数日后，梁诗正霜尘满面，仓促归返：“启禀娘娘，清风驿一案，业已查明！实乃该驿驿丞，胆大包天，勾结地方豪强薛氏，朋比为奸！彼等匿上等赈粮于薛家地窖，高价私售商旅，竟丧心病狂，以掺沙过半、霉朽发绿的仓底陈粟熬作薄粥，施予流民果腹！”他切齿顿足，续道，“臣锁拿之际，薛家逆子犹狂言：‘掺沙乃剔冒领刁徒！非真饥者，岂肯食砾？此乃去伪存真，保全真饥民口粮之良策！’厚颜之辞，闻者发指！”
魏嬿婉闻此狡辞，唇角勾起一丝淬冰之笑：“‘去伪存真’？好个冠冕堂皇的‘良策’！试问那些膏粱子弟、朱门娇客，纵金莼玉粒尚嫌粗粝，可肯自堕身份，与鹑衣百结、嚼草咽土的真饥民，争抢一碗米粥？彼辈不屑为之！”
“然此‘良策’之下，真饥者明知肠穿，为苟延残喘，亦强咽砂石！家无隔宿粮、赖此粥续命之民，便活该吞此穿肠毒物？！这沙砾，筛去的岂是‘伪’？分明是绝了哀鸿末路！不过为蠹虫硕鼠中饱私囊、戕害生灵，披一袭‘有理’的遮羞布！以诡辞饰奸，其心可诛，其罪当剐！”
“娘娘烛照万里！”梁诗正伏地叩首，声带哽咽，“正为此理！掺沙非但无益甄别，反成奸吏豪强夺命之符！灾民肠胃薄如绵纸，强吞沙石，轻则腹痛便血，重则肠腑胀裂而毙！此非赈灾，实乃催命符！人祸之烈，甚于疫疠！若任其流毒，民怨鼎沸，恐生肘腋之变！臣已将涉案驿丞、豪强薛氏及其党羽二十七人，尽数锁拿，打入顺天府死牢！恭候圣裁！”
魏嬿婉微微颔首：“甚妥。此等祸国豺狼，断不可宥！必明正典刑，枭首示众，方儆效尤！抄没家赀，悉充抚恤救治之资！如此，或可稍平民怨，慰枉死之魂，慑四方魍魉！否则，朝廷法度何存？黎庶生路安在？天理昭昭何彰？待圣驾归銮，本宫当亲面天颜，奏请雷霆之威，荡涤浊流，肃清寰宇！”
如此，京城赖魏嬿婉昼夜运筹弹压，虽疫气未弭，闾阎间悲声时闻，然艰难撑持，未致民变，竟也捱至圣驾南巡回銮。
魏嬿婉闻銮仪入宫，悬心略定，倚于榻上，但觉通体倦怠。略啜半口温茶，方向侍立的春婵、澜翠喟道：“此番事急权宜，已涉干政之嫌。今圣躬回銮，亟需面陈剖白。速更衣，随往养心殿，叩请皇上、皇后娘娘恕罪。”春婵等方欲应诺，忽闻殿外人声鼎沸，步履纷沓。
小顺子面如土色，踉跄抢入，王蟾急阻于后，拂尘乱摆，叱道：“作死的奴才！慌乱至此，是何体统！”小顺子扑通跪倒，哭号道：“娘娘！救命！救命啊！”
魏嬿婉扶澜翠急步而出，蹙眉嗔道：“慌得什么？定神细说！究系何事？”
小顺子强抑喘息，四顾见无杂人，膝行近前，声气儿压得蚊蚋一般：“娘娘！了不得！皇上回宫便龙颜震怒！为着河南大旱、京里疫灾、赈粮掺沙、流民暴骨诸事，连养心殿的端砚都掼碎了！皇后娘娘在旁解劝，话锋竟指是进忠公公不晓劝谏，反一味怂恿圣驾在江南耽于宴饮，才误了京畿大事！此刻……此刻已传了慎刑司，要……要立时将进忠公公正法，以儆效尤呢！”
魏嬿婉闻之，面上血色霎时褪尽，再顾不得请罪之念，亦不遑整肃仪容，厉声叱向春婵：“速备肩舆！不，等不得了！” 话音未落，人已如惊鸿掠影，疾卷出永寿宫正殿。
她足下生风，一路疾趋至养心殿外。甫近丹墀，便撞见慎刑司数名如狼似虎的番役，正以麻绳死死勒住进忠脖颈，强拽其往司狱而去。
魏嬿婉见此，心魂几裂，立时断喝：“大胆！本宫驾前，谁敢动进忠！”
这一声石破天惊，惊得番役们手足无措。王蟾早已抢步上前，拂尘劈面直指为首者，厉声叱骂：“作死的猢狲！可是聋了？娘娘令旨未闻？还不松手！娘娘欲面圣陈情，此事尚无圣裁，尔等倒敢对御前近侍下此毒手？仔细尔等项上人头！”
番役们为其威势所慑，慌忙松脱绳索，缩手退立阶旁，噤若寒蝉。绳索乍松，进忠如溺者得岸，猛地呛咳出声，身形晃了两晃，几欲倾颓。他勉力定住，抬起头来，颈间深勒一道紫痕，面皮犹涨赤未褪，眼眶尽赤，蓄着惊魂未定的泪光，喉间咯咯作响，竟吐不出半字，显是方才勒得狠绝，气息犹窒。
魏嬿婉见他形容狼狈至此，眸底寒霜更甚，莲步微移，目光扫过其颈上伤痕，沉声道：“进忠公公受屈了。且随本宫入殿面圣。京畿诸务繁杂，御前尚需公公侍奉，以备垂询。”
进忠强抑喉间剧痛，哑声挣扎应道：“嗻……奴才……遵旨……”他踉跄两步，紧紧缀于魏嬿婉身后那袭翻飞的素裙之下，如影随形，朝着那龙威深重的金殿挪去。
魏嬿婉闻得宣召，心下已是百转千回，莲步如飞，急趋至殿内，深深下拜：“臣妾叩见皇上、皇后娘娘。”礼毕，伏地恭声道：“臣妾自知罪愆深重，夙夜惶恐，特来请罪，听凭圣裁。然方才行至殿外廊下，惊见慎刑司番役竟以绳索勒毙御前总管进忠！臣妾一时魂飞魄散，骇绝莫名，方知圣心震怒，雷霆天威已降，欲诛此奴以肃宫闱。”
言至此，她微微抬起螓首，目光越过美眸含煞的如懿，直抵御座：“然臣妾斗胆，窃以为此雷霆之举，实有未察之谬！伏乞皇上、皇后娘娘暂息天威，容臣妾剖白肺腑，再行圣裁！”
“铮”一声锐响，如懿指上金玉护甲铿然划过紫檀御案。她厉声斥道：“令妃！尔身负干政大罪，尚未勘问发落，竟敢御前为罪囚张目？！谁人予尔这般泼天胆量！”
魏嬿婉恍若不闻，只凝注龙颜，眸中水光潋滟，尽是切切哀恳：“皇上！进忠区区微命，蝼蚁不如，死何足惜？然其人之生死，实关乎圣誉清流，牵系天家体面！臣妾斗胆叩请皇上暂缓宸断，听臣妾一言肺腑之诚，待剖明利害，再行圣裁未迟啊！”
御座之上，皇上面沉如水，沉缓道：“……奏。”
得了这声允诺，魏嬿婉方直身：“臣妾敢问皇上、娘娘，立诛进忠之议，出自何人？”
如懿下颌微扬，神色傲然：“自是本宫！本宫统摄六宫，执掌内闱，诛一背主忘恩、祸乱宫禁的蠹宦，何须踌躇？此獠于南巡之际，不思尽心谏君，反以谗言媚语蛊惑圣心，撺掇纵情宴游！致令豫省旱魃为虐，生灵涂炭未蒙圣恤；京畿疫疠流布，黎庶惶恐难遏！此等欺君罔上、祸国殃民之罪，万死亦难偿其咎！”
魏嬿婉闻此厉斥，非但不退，反而向前膝行半步：“娘娘肃清宫闱、整饬纲纪之心，如日月昭昭，臣妾岂敢不察？岂敢不钦？然则，匡弼君德，导正宸行，使君王勤政恤民、克绍先帝箕裘之业者，此社稷之重责，当系于何职？在宰辅台谏之忠言？在股肱重臣之辅弼？抑或……在母仪天下、为六宫表率的皇后之尊？”
不待帝后应答，其声陡扬：“岂有堂堂九五至尊，反为区区阉竖所挟制之理？若依娘娘今日所奏，将南巡迟误天灾之过尽归于宦侍，立毙阶前以儆效尤——皇上明鉴！”魏嬿婉再次深深叩首，“臣妾深知此番南巡，圣衷宸念，本在效仿圣祖，亲巡禹甸，体察民隐，效大禹胼胝手足之劳！纵偶有宴集酬酢，亦为抚慰随驾臣工、咨诹地方民情之需，岂是耽溺享乐？进忠区区一侍从贱役，焉能移易九重昊天之圣衷？若因其故而施以严惩，反令天下误信圣躬果为阉宦所蔽，溺于逸乐、怠于朝政，此悖逆之言流布朝野，圣德清誉何存？煌煌国体又将安在？更将彻底掩蔽皇上念切痌瘝、轸恤黎元的圣衷宸念！臣妾万死，不敢不言！”
语罢，龙颜倏然霁开，方才的沉郁阴霾尽扫，竟显出拨云见日般的激赏。他身形微向前倾，右手在蟠龙金漆的扶手上重重一叩，朗声道：“令妃此论，端的是切中肯綮！如醍醐灌顶，涤荡尘翳！朕几为浮议所惑，险失明断！爱妃，平身罢。”
他目光炯炯，扫视殿内：“朕此番銮舆南指，初心安在？岂效凡夫耽溺山水？实乃追慕圣祖禹巡之圣迹，躬蹈田畴，亲询疾苦！欲效神禹胼手胝足之劳，解苍生倒悬之厄！沿途饿殍哀鸿，朕心灼灼，如沸油煎！恨不能立开太仓，广施赈济，拯万姓于涂炭！此耿耿赤忱，可昭日月！”眼风似不经意地掠过如懿：“然则……令妃虽洞明关窍，朕亦难辞其咎。豫省赤地千里，京畿疫鬼横行，灾情迁延，生灵凋敝，此铁案如山！朕……五内如焚！”
龙目微阖，再启眸时，带了几分罕见的、近乎家常絮语般的‘推心置腹’：“其间情由……唉，朕私心暗忖，或亦有可诉之处。一则，椒房新册，凤印初掌，朕心实存体恤之私。”
“皇后本系姑苏毓秀，故里湖山，烟雨空蒙。朕私意忖度，此番南幸，正可携卿同返桑梓，稍慰莼鲈之思，兼表朕眷顾中宫之诚。此乃朕一点儿女私衷，欲于宸游之隙，稍解凤怀。故行程调度，于苏杭名胜，盘桓稍久……孰料，竟因此……竟因此迟滞了豫省灾厄的驰报！”
龙音乍振霄汉，俄而天威丕变，龙颜如受雷霆，痛彻肺腑：“一念姑息，竟致苍生泣血！此虽朕之私衷，然究其本源，亦是朕未能以社稷万民为磐石之重，溺于私谊之过！”
他话锋一转：“然皇后！朕存此私念，为者伊谁？卿既正位中宫，母仪万方，当以匡弼君失、拾遗补阙为圭臬！朕怀此携卿归省、聊慰乡愁之念，行程偶滞之际，皇后！尔当时刻悬心，更当警策于朕，亟以生民为念，速速催趱銮驾方是！何以竟也安然处之，未发片语箴规？岂非亦沉湎私情，忘却了母仪天下之责？！”
这番话，如重棰击磬，步步紧逼。如懿听至此处，已是面若金纸，纤躯微颤。那字字句句的诛心之论，她焉能不解？皇上竟借一个‘携卿归省’的‘私衷’，将天灾延误的弥天之罪，悉数系于她‘未发片语箴规’之身！
她猛地抬首，眸中含悲凝愤，护甲已深深陷入掌心软肉：“皇上！此言臣妾万死难承！南巡日程，乃圣心宸裁，内务府依旨勘定，臣妾一深宫弱质，焉敢置喙君父行止？且皇上当日言及归省，臣妾亦曾敛衽固辞，泣陈‘国事维艰，岂敢因私废公’！皇上圣明烛照，岂忘……”
“住口！”皇上未容她言毕，一声怒喝已震彻殿宇：“狂悖！如懿！朕怜你初掌凤印，素性端方，方将此肺腑私语并引咎之意剖白于御前！尔非但不思己愆，体朕躬引罪之诚，竟敢在丹墀之下强辩饰非，攀援旧语，委过君父？！朕问尔行程，尔便推诿内务府；朕责尔规谏，尔便托言‘深宫弱质’？好个‘深宫弱质’！尔摄六宫、领命妇、受万民朝拜时，怎不念‘弱质’？今苍生罹难，社稷有亏，尔倒记起本分了？！如此狡言推脱，安配母仪天下？焉能表率六宫？！”
“观尔行止，令妃所言，诚不虚也！尔心之所系，唯在翦除异己、擅权宫掖，何尝有半分社稷之重、黎元之艰？更遑论拾遗补阙、辅弼君德！今日擅诛进忠，已是僭越无状；此刻面对灾情迁延之失，竟还无丝毫愧怍之心！”
言罢，他遽然背身，只留一袭龙袍的背影，如泰山压顶，再无转圜：“皇后失道，未克尽规谏辅弼之职，致朕心为私情所蔽，天灾救治迁延，黎庶蒙难，朕心痛切！着皇后即日于翊坤宫静室省愆，三日为期，亲制青词赤绶‘自罪表’一道，明列己失，晓谕六宫！以肃宫规，以儆效尤！”
“皇上——！”
如懿猛地挣开惢心搀扶，不顾凤仪，跄然向前数步，颤声道：“您……您此刻句句诛心，责臣妾未行规谏之职！可您扪心自问，臣妾当真未曾劝谏吗？！” 她美眸赤红，泪水滚滚而落，却倔强地不肯擦拭，只死死盯着皇上，“汤泉行宫！您宴饮吴姬，醉至酩酊，龙体失和！翌日侵晨，臣妾忧心如煎，亲捧醒酒暖汤奉上，您非但不纳，反挥袖拂落于地，斥臣妾意在逼迫！旋即竟唤进忠再取御酒！臣妾那时便已跪谏：‘祖宗付托社稷于圣躬，非为闺阁私情之乐，实为统御四海、抚育万民之重！河南千里赤地，饥民嗷嗷待哺，掘观音土充腹者不知凡几！皇上岂可因一己之私欲，沉湎酒色，置万千生民于水火而不顾？’ 言犹在耳，您岂能尽忘？！”
“及至您因酒伤身，龙体违和，缠绵病榻，臣妾昼夜服侍汤药，不敢有丝毫懈怠！就在您病中昏沉之际，臣妾忧心国事，斗胆将《请减游宴、速理灾务》的奏章，再次捧至御前！臣妾跪在榻前，泣请圣览：‘此乃两日京中加急递至，内有豫省灾情续报，圣躬若可支，可愿略一披览？’ 可您当时是如何回应臣妾的？”
“您龙颜不耐，挥手便将奏章扫落榻下，斥道：‘罢了！朕目眩神摇，字字如蚁攒动，如何看得？！’ 此情此景，历历在目！皇上！臣妾非不谏，实乃谏而不得其门！言而难入圣听！而您今日……竟以此等莫须有之罪，强加于臣妾之身，勒令罪己！天理何在？！公道何存？！”
此一番裂帛惊雷的控诉，直将九五之尊酗酒失度、拒谏饰非的秘辛，尽揭于众目睽睽之下！顷刻间，殿宇噤风，群侍伏地屏息，恨不得埋骨于方砖之内。
“放肆！如懿！尔……尔竟敢在朕面前，臆造事端，污蔑君父？！”皇上猛地一拍御案。这已不仅是顶撞，而是赤裸裸的‘弑君’之辱！
“朕何时在汤泉酩酊大醉？又何时拂落尔汤药？更何时扫落尔之奏章？！一派胡言！尔定是心怀怨望，见朕责罚，便狗急跳墙，捏造此等悖逆无稽之谈，意图混淆视听，亵渎天威！”
他霍然起身，手指如戟，直指如懿：“朕体恤尔初掌六宫，诸事繁巨，偶有失察尚可恕宥！然尔不思悔改，反变本加厉，竟敢攀诬朕躬，构陷君父！此乃大逆不道！尔口口声声忧心国事？哼！朕病中昏沉，尔不体恤圣躬，静心侍疾，反以灾情疫疠等不祥之语聒噪于御榻之侧，搅扰朕之静养！此非忧国，实乃居心叵测！欲以危言乱朕心神，是何居心？！尔身为皇后，不修妇德，不体君心，不慈不贤，更兼此等构陷君父之恶行，简直……简直罪该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