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宫西暖阁。
厚重的帷幔隔绝了外间的寒气,暖炉散发着融融热意,空气中飘散着安神的椒兰香气。这本该是冬日里最惬意的所在,然而此刻,坐在宽大御案后的李薇,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和生无可恋。
她面前那张原本宽敞的紫檀木御案,此刻已被堆积如山的简牍、丝帛奏报彻底淹没。那高度,几乎要挡住她看向门口咸鱼翻身的视线(如果还有力气翻身的话)。每一卷,都像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她的心头。
她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卷,展开:
>《少府呈:御用金丝楠木(编号甲三)秽染及疑似蚀损应急修复与养护方案》
>“…经墨家钜子相里勤反复试验,现提出三策:上策,以特制药水反复冲洗,辅以日光暴晒、阴凉阴干交替,期以三月,或可祛除秽气及浅表蚀痕,然木质油润光泽恐受损;中策,削去秽染及蚀痕表层约半寸,重做打磨抛光,可保外观无损,然木料尺寸缩减,恐难堪翻车主轴大用;下策……彻底弃用,另寻良材。”
李薇痛苦地闭了闭眼。上策三个月?黄花菜都凉了!中策削掉半寸?那还是金丝楠吗?下策……想想嬴政知道要换木头时的脸色,她打了个寒颤。这题无解!都怪猪坚强!
她又拿起另一卷更厚的:
>《廷尉署呈:芷阳宫断肠草及火药失窃关联案审讯初报(卷一)》
>“…现已提审芷阳宫掌事内宦、药圃匠役等关键人犯十七名。初步供述指向一神秘‘哑婆’,专司芷阳宫废苑草药打理,尤擅断肠草……其人于案发前夜失踪……密室炼药器具指纹杂乱,多为粗使宫婢,核心人物痕迹被刻意抹除……公输焘死因存疑,颈痕有异,疑似死后悬梁……”
字里行间透出的血腥、阴谋和迷雾,让李薇头皮发麻。哑婆?死后悬梁?这潭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追查火药遥遥无期,这口锅虽然暂时被楚系顶了大半,但悬在头顶的利剑可没消失!
还有:
>《少府监急报:追查失窃“黑火惊雷”(丙七匣)各关隘严查令执行情况》
>《宗正府呈:芷阳宫封存财产、仆役安置及静心苑规制清单》
>《墨家相里勤请拨:特殊油脂及断肠草毒性反应试验经费及物料清单》——后面附着一长串稀奇古怪、看着就贵的材料和所需工匠、场地……
“啊——!” 李薇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而绝望的哀嚎,咸鱼脸彻底皱成了苦瓜,把脑袋重重磕在冰冷的案几上,“我要退休……我想回现代当社畜……996也比这强啊!至少不用管猪尿和炸药啊!!!”
就在她沉浸在咸鱼式崩溃中,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奏报堆里时,一个平静无波、却让她瞬间寒毛倒竖的声音,自身后幽幽响起:
“太后。”
李薇浑身一僵,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弹坐起来!动作幅度之大,差点带翻了案头那盏精致的青铜雁鱼灯。
只见嬴政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站在了暖阁入口的帷幔旁。他换下了沉重的冕服,只着一身玄色暗纹常服,身姿挺拔如松,烛光在他深邃的轮廓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更显气质沉凝冷冽。他手中把玩着那枚象征生杀予夺的龙纹玉韘(扳指),目光淡淡地落在李薇……以及她案头那堆象征着无尽麻烦的奏报上。
“王……王上。” 李薇连忙起身,努力挤出一个端庄(实则僵硬)的笑容,心里疯狂刷屏:【走路没声是闹哪样啊!吓死鱼了!他站了多久了?看到我撞桌子了吗?完了完了!咸鱼形象崩塌!】
嬴政缓步走近,目光掠过那卷摊开的《金丝楠木修复方案》,语气听不出喜怒:“那根被……‘加料’的金丝楠木,处置方案,议得如何了?”
来了!终极审判!李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后背冷汗又冒了出来。她深吸一口气,决定祭出相里勤这张“技术挡箭牌”,强行挽尊:
“回禀王上!墨家钜子相里勤正日夜不休、呕心沥血地研究那‘蚀液’成分!” 她语速加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希望,“他说……他说此物虽对金丝楠木天然脂护有所侵蚀,但其成分诡异,蕴含某种前所未见的‘蚀透’之力!若能反其道而行之,解析其理,或可……或可推演、配比出一种更强力、更持久、成本更低的木材防腐防蛀药剂!”
她偷瞄了一眼嬴政的脸色,见他旒珠下的目光似乎微微一动,连忙补充道:“相里先生对此极为重视,认为此乃天赐之机!若研究成功,不仅可解金丝楠木养护之困,更能惠及大秦所有宫室、陵寝、舟车之木作!省却无数桐油、丹砂!功在千秋啊王上!” 她努力把“猪尿事故”包装成一个充满科研价值的“天赐良机”。
暖阁内安静了片刻,只有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嬴政的目光从奏报上移开,落在李薇那张努力表现得“我很靠谱我在为大秦科研事业奋斗”的脸上,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澜。他指尖的玉韘轻轻转动了一下。
“哦?” 他薄唇微启,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寒,“相里勤……倒是个肯钻研的。那便让他……好好研究。”
呼——!
李薇心中那块名为“金丝楠木”的巨石,随着这句话,终于轰然落地!暂时安全了!政儿认可了科研路线!相里勤,你是咸鱼的救命恩人!回头给你申请科研经费翻倍!
然而,咸鱼太后的“惊喜”永远在下一秒。
就在李薇刚想把提到嗓子眼的心咽回肚子里,准备顺势拍个“王上圣明”的马屁时——
嬴政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冰珠落玉盘,清晰而……不容置疑:
“至于那根木料本身……”
他微微一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落在了章台宫后苑的某个角落。
“既已饱经……‘磨砺’,沾染了独特气息,再用于国之重器,已是不妥。”
“便赐予阿母,置于章台后苑醒目之处,妥善保存吧。”
“也好……时刻警醒。”
赐……赐给我?!
置于章台后苑醒目之处?!
时刻警醒?!
轰——!!!
李薇只觉得一道天雷直直劈在了天灵盖上!劈得她外焦里嫩,魂飞天外!
她的章台宫!她的咸鱼窝!以后要永久性地、醒目地、摆放着一根散发着不可言说之“御木奇香”的金丝楠木了?!还美其名曰“时刻警醒”?警醒什么?警醒她养猪需谨慎?还是警醒她离嬴政的宝贝建材远点?!
那若有若无、却又无比霸道、足以唤醒所有不美好回忆的气味,仿佛已经提前钻进了她的鼻子!她仿佛看到自己以后在章台宫散步,走到哪里都绕不开那根“丰碑”,吃饭时飘来一阵“奇香”,睡觉时萦绕一缕“余韵”……这简直是精神污染!是持续性生化攻击!
“王……王上……” 李薇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此木……此木乃御用珍品,赐予臣妾……恐……恐于礼不合?且……且气味……呃,独特,置于后苑,是否……是否……”
“无妨。” 嬴政打断了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决断,“寡人赏赐,便是礼。至于气味……” 他微微侧首,烛光在他完美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闻久了,或许……就习惯了。”
习惯了……
习惯了……
习惯了……
这三个字如同魔咒,在李薇脑海中疯狂回荡。她眼前一黑,仿佛看到自己未来几十年,都要生活在那根“加料御木”的“芬芳”笼罩之下,最终真的“习惯”了的悲惨画面……
嬴政似乎没看到她那副天塌地陷的表情,目光扫过案头那堆关于火药追查的奏报,声音转冷:“芷阳宫案与火药失窃案,廷尉署与少府需加紧侦办。失窃之物,务必追回。凡懈怠者,严惩不贷。”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重重帷幔之后。
暖阁内,只剩下李薇一人,对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报,以及脑海中那根即将成为章台宫“镇宫之宝”的、散发着独特“警醒”气息的金丝楠木……
“噗通。” 咸鱼太后彻底瘫倒在胡床上,双目无神地望着绘有祥云瑞兽的藻井,发出了一声来自灵魂深处的、绝望的哀叹:
“猪坚强……哀家今晚……一定要吃烤乳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