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三刻,大理寺验尸房飘出若有若无的甜香。林姝玥蹲在解剖台前,左手攥着半块桂花糖糕,右手中指蹭着死者眼角的尸斑,忽然对着空气嘀咕:“这要是有解剖台恒温箱该多好,现在这季节,尸僵都快得跟水泥似的。”
“你又在说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竹帘掀起的声响里,谢砚舟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清润,月白锦袍下摆掠过青石板,腰间玉佩随步伐轻晃。
林姝玥慌忙把糖糕塞进嘴里,腮帮鼓得像仓鼠,含糊不清道:“没、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尸体硬得跟……跟衙门门口的石狮子似的。”
少年卿相挑眉,目光扫过她指尖的银簪——那是他上月差人从扬州捎来的缠枝莲纹银簪,此刻正歪歪斜斜别在墨发里,簪头还沾着星点糖霜。
他袖中藏着的油纸包忽然有些发烫,里面是刚从东市“味仙居”买的玫瑰茯苓饼,记得她曾说过这味道“像极了现代的芝士蛋糕”。
“今日无新案。”谢砚舟将油纸包搁在陶土灶上,青瓷茶壶里的茉莉茶还冒着热气,“你昨儿验了整夜,该歇会儿。”
林姝玥盯着那包点心,喉间的糖糕突然变得黏腻。自镜碎那日起,谢砚舟便常往验尸房送甜食,说是“见她总念叨现代的零食”。
可真正让她心悸的并非这点心,而是半月前在时空裂隙前,他攥着她的手喊“这里有你要守护的真相”时,指尖传来的温度。
“其实……”两人同时开口。
林姝玥的耳尖倏地红了,低头用银针拨弄死者眼睑:“我是说,这具尸体的指甲缝里有靛蓝粉末,像是……”
“像是你上次说的‘牛仔裤染料’?”谢砚舟接过话头,袖中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扣——那是她教他用现代几何图形设计的纹样。
解剖台旁的铜盆突然晃了晃,倒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林姝玥想起现代法医课上,搭档总笑她“验尸时像只专注的猫”,此刻倒映在水面的自己,却顶着张十七岁少女的脸,眼角还沾着桂花碎屑。
未时初刻,阳光穿过验尸房木窗,在青石板上织出菱形光斑。林姝玥脱了验尸用的粗布手套,露出腕间细银链——那是用苏桃桃母亲留下的玻璃珠碎粒串成的。
谢砚舟倚着窗台,看她用竹片在死者手臂上比划:“瞧见这尸斑没?要是有ct扫描仪,早该发现颅内出血了。”
“ct……扫描仪?”谢砚舟故意将每个字咬得极慢,像在咀嚼从未见过的点心。这半个月来,他总爱“无意”间重复她的现代词汇,看她耳尖泛红又手忙脚乱解释的模样。
“就、就像……”林姝玥抓起案头的铜镜碎片,对着阳光转动,镜面映出窗棂的影子在墙上游走,“好比用镜子把人看透,里里外外的伤都能照出来。”
谢砚舟忽然想起镜碎那日,她望着现代实验室里自己的尸体,眼中倒映的冷光。那时他生怕她会跟着裂隙消失,攥紧她的手时,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比面对二十具连环凶案的尸体时还要慌乱。
“你……”两人再次同时开口。
林姝玥慌忙转身,腰间牛皮验尸包磕在解剖台上,发出“咚”的闷响。
谢砚舟伸手扶住她的肩,触感柔软得像团云,却在触及的瞬间触电般缩回手。
窗外传来苏桃桃的小铃铛声,混着箫妄言的笑骂:“小桃桃,这面人捏的是本侯爷吗?怎么多了三撇胡子?”
“才不是!这是上个月城西卖糖画的王大爷!”少女的声音带着嗔怪,却又藏着笑意。
林姝玥望着窗外晃动的竹帘,忽然想起现代公寓楼下的便利店,每当加班到深夜,总爱买罐冰镇可乐,看玻璃上凝结的水珠顺着铝罐往下爬。
此刻验尸房的陶罐上也凝着水珠,她鬼使神差地说:“其实可乐就像……用梅子酒加冰,再灌上竹炭烧出来的气泡。”
谢砚舟从袖中取出块帕子,递到她面前:“你嘴角的糖霜。”
申时初刻,林姝玥蹲在大理寺后衙的屋檐下,望着手中的玫瑰茯苓饼发呆。谢砚舟说这是“扬州名点”,可咬下去时,却只有甜腻的茯苓味,远不如现代的奶油蛋糕松软。
她忽然想起某次熬夜验尸,同事递来的半块巧克力,那种苦甜在舌尖炸开的感觉,像极了此刻胸腔里的情绪。
“在想什么?”谢砚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雨后青石板的清冽。他在她身旁坐下,靴底碾碎了几片飘落的槐树叶。
林姝玥咬了口饼,故意把碎屑掉在他锦袍上:“在想……要是有微波炉就好了,能把这饼热得松软些。”
“微波炉?”谢砚舟挑眉,指尖无意识地替她拂去肩上的槐花瓣,“又是你说的现代器物?”
她点头,忽然指着天上的云:“就像……用聚光镜把阳光压缩成火,隔着陶土罐子烤饼,半盏茶的功夫就能出炉。”
少年卿相望着她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扬州老宅的暖阁。冬日里母亲总爱用铜炉烤栗子,栗子壳裂开时“啪”的声响,和她此刻的语气竟有几分相似。
他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小包,里面是碎成两半的芝麻糖:“今早苏桃桃给的,说是你教她做的‘牛轧糖’?”
林姝玥望着那半块糖,忽然笑出声。那日她闲着无聊,用麦芽糖混着花生碎捏成团,苏桃桃却偏说这是“现代宫廷点心”。
此刻糖块上还沾着少女捏面团时留下的面粉,她忽然伸手掰下一小块,塞进谢砚舟嘴里:“尝尝看,好吃吗?”
谢砚舟瞳孔微缩,舌尖触到甜腻的糖粒,耳畔是她近在咫尺的呼吸。这半月来,他无数次想开口问她“是否真的不再想回去”,却又怕得到肯定的答案——他竟这般自私,盼着她留在这朝代,哪怕以“同僚”之名相伴也好。
“很甜。”他轻声说,喉间的糖块却比蜜还烫。
酉时初刻,暮色浸透验尸房的窗纸。林姝玥趴在案头,用炭笔在宣纸上画解剖图,笔尖在心脏位置顿了顿,鬼使神差地画了个爱心。
谢砚舟端着药碗进来时,正看见她慌忙用袖口盖住图纸,耳尖红得比朱砂还艳。
“治头疼的川芎茶。”他将青瓷碗搁在镇纸旁,目光扫过她遮掩的图纸,“画的什么?”
“没、没什么!”林姝玥手忙脚乱地将纸揉成球,却不小心碰翻了旁边的骨殖盒。
谢砚舟伸手去扶,两人的手在半空相撞,骨殖盒里的指骨滚落在宣纸上,恰好拼成个诡异的“心”形。
气氛瞬间凝固。林姝玥望着那堆白骨,想起现代法医学课上的骨骼标本,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说:“在我们那儿,解剖课第一天,老师会让我们对着骷髅说‘请多指教’。”
谢砚舟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半分玩笑。她的瞳孔在暮色中泛着琥珀色的光,像极了扬州漆器上的螺钿花纹。他忽然伸手捡起那团被揉皱的纸,展开后对着烛光细看——纸上是颗画得歪歪扭扭的心脏,旁边用小楷写着“左心室、右心房”。
“这是……”他指尖划过“心脏”二字,墨痕尚未干透,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林姝玥忽然站起身,牛皮验尸包撞在桌角,发出“砰”的脆响:“就是……就是人身上最重要的器官,要是被捅一刀,比乌头碱中毒死得还快。”
谢砚舟忽然轻笑出声,这是半月来他第一次露出这般放松的笑意。
林姝玥望着他微弯的眼角,想起现代言情剧里男主的“苏点”,心跳忽然快得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明日休沐,”谢砚舟将图纸折好,放进她的验尸包,“可愿同去东市?听说新开了间‘奇珍阁’,卖些……稀奇玩意。”
她盯着他耳尖的薄红,忽然想起现代情侣间的“约会”一词,却又慌忙摇头——他们现在算什么?同僚?知己?还是……她不敢再想,抓起桌上的茯苓饼塞进嘴里,含糊道:“去就去,不过我要先吃完这饼!”
戌时初刻,林姝玥回到自己的小院,推开窗便看见桌上的玻璃珠。那是苏桃桃母亲留下的半块,此刻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像极了时空裂隙闭合前的镜面。她摸向颈间的蝴蝶胎记,指尖触到的皮肤下,似乎还藏着未消散的共鸣。
“叩叩。”
窗纸被轻轻敲响,苏桃桃的小脑袋从窗外探进来,发间别着的栀子花沾着夜露:“姐姐,小侯爷说明日去东市要帮我挑面人材料!你和谢大人……”
“小孩子家家的别乱打听!”林姝玥作势要扔枕头,却不小心碰倒了妆奁。匣子里掉出张泛黄的纸,是她穿越前在现代法医研究所的工作证,照片上的自己穿着白大褂,嘴角还沾着块巧克力。
苏桃桃捡起证件,盯着照片眨眨眼:“姐姐以前在现代,是不是总吃一种叫‘巧克’的点心?”
林姝玥猛地夺过证件,塞进妆奁暗格:“快回去睡觉!明天还要帮我买……买羊肠线!”
少女吐了吐舌头,转身时小铃铛发出细碎的响。林姝玥望着窗外的月亮,忽然想起谢砚舟说的“奇珍阁”。
若真有卖“稀奇玩意”,会不会有类似手机的“千里传音盒”?这样她就能给现代的父母发消息,告诉他们“女儿在古代当仵作,过得很好”。
可她清楚,镜碎之后再无裂隙。就像此刻的月光,看似触手可及,实则相隔万里。她摸向暗格里的玻璃珠,指尖忽然触到张纸条——是谢砚舟半月前塞给她的,上面写着“若需查证现代事物,可随时来问”。
亥时初刻,大理寺长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林姝玥以为是值夜的衙役,却在推开房门时,看见谢砚舟立在廊下,手中握着盏琉璃灯,灯罩上绘着并蒂莲。
“方才路过厨房,”他将灯递给她,烛火在琉璃间流转,映得他面容柔和,“见新制了桂花糖,想着你爱吃。”
林姝玥接过灯,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刀查案留下的。她忽然想起现代网络上那些男朋友,送给心爱的人礼物时的局促,此刻谢砚舟的耳尖红得比琉璃灯罩还艳,却仍装出一副沉稳模样。
“其实……”两人第三次同时开口。
这次林姝玥没退缩,她望着他眼中的烛火,轻声说:“我以前在现代,总以为人生就像验尸报告,每一步都该清清楚楚。可现在……”
“现在如何?”谢砚舟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她咬了咬唇,从袖中掏出半块芝麻糖:“现在觉得,人生更像这糖,甜里带着花生的涩,却让人想一直含在嘴里。”
少年卿相忽然笑了,伸手替她拂去落在肩头的灯穗:“在我看来,更像你说的‘可乐’——初尝时呛喉,回味却甘甜。”
长廊尽头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咚——咚——”的声响里,两人相视而笑。
林姝玥忽然发现,有些话不必说透,就像验尸时不必戳破每处伤口,默契早已在查案的日夜中生根发芽。
她举起琉璃灯,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叠的轮廓像极了双生镜像。不同的是,此刻的影子没有裂隙,只有被月光拉长的温柔。
“明日去东市,”谢砚舟转身时,玉佩与她的银链相碰,发出清越的响,“我带你去尝‘冰酪’,听说像你说的‘冰淇淋’。”
林姝玥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明白所谓隔阂,不过是层薄如蝉翼的窗纸。只要轻轻一戳,便能看见窗外的晴雨——就像此刻的月光,虽隔万里,却真实地洒在肩头。
她摸向颈间的蝴蝶胎记,嘴角扬起笑意。或许留在这朝代,不是被迫的抉择,而是命运给的糖——甜中带涩,却值得细细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