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果然如听话的顽童般渐渐收敛了气焰,显露出一片广阔的残垣断壁,静默地掩映在稀疏而枯败的胡杨林中。
黑风城遗址,竟是这般死寂荒凉。
慕容澈的目光一寸寸扫过那些被风沙侵蚀得不成形状、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崩塌的颓圮土墙,与记忆中上官幽兰提及此地时那份少有的凝重相互印证。此处,便是她口中下一个诡事滋生之地。土墙的断面裸露着,能看见其中夹杂的枯草与兽骨,不知是何年月的遗物。看样子,比那狐耳村庄的虚影要棘手百倍。
空气中弥漫着沙土与腐朽木头的味道,还夹杂着一种难以名状的腥气,淡却持久,像是某种大型牲畜被屠宰后,血污渗入沙土,再经年累月发酵出的独特气味,钻入鼻腔,令人胸口发闷。
正当他试图辨认这股异味来源时,一阵沉闷至极、压抑至极的鼓声,毫无预兆地从村落深处弥漫开来。那鼓点并不密集,每一声都隔着数息,却像是一柄无形的巨锤,不偏不倚地砸在心尖上。紧随其后的,是某种古老而苍凉的吟唱,音调怪诞,字句模糊,不似人间言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慕容澈的呼吸都为之一滞,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循声望去,只见村落入口处,不知何时已黑压压聚集了不少人影。
这便是上官幽兰地图上标注的“鬼王村”。
村子不大,一眼几乎能望到头,房屋普遍低矮简陋,大多是用夯土胡乱垒砌而成,墙体斑驳,带着一种被时光彻底遗弃的破败与萧索。一些屋顶甚至已经塌陷,露出黑洞洞的内部。
村民们个个神情肃穆,脸上不见丝毫喜庆,反而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虔诚与深植骨髓的恐惧。男女老少皆垂首,聚集在村口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上。慕容澈注意到一个老婆婆,满脸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她的嘴唇哆嗦着,像是在无声地念诵着什么,眼睛却死死盯着地面,不敢抬起。
今日,似乎正逢村中三年一度的傩戏大典。这阵仗,倒像是迎接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队伍最前方,一人身着极为繁复诡谲的服饰,层层叠叠,色彩暗沉混杂,主色调是深褐与暗红,仿佛凝固的血迹。其上用粗劣的丝线绣着些扭曲的图案,细看之下,竟是一些不成形的人脸与兽首,纠缠盘绕,透着一股邪异。那人头戴一张青面獠牙的傩面,扮演着传说中的鬼王。
那傩面雕刻得颇为粗犷,线条却透着一股原始的狰狞,色彩异常鲜明,红绿交错,金黑相间,两只铜铃般的眼睛涂着暗金色,没有瞳孔,却仿佛能吸走光线。鬼王手中持着一柄巨大的开山斧,斧身锈迹斑驳,斧刃却异常厚重,在黯淡天光下闪烁着暗沉的光,像是饱饮过鲜血,又像是从未开锋,只凭重量便能碎骨。他每踏出一步,脚下大地都仿佛随之轻微震颤,那步伐沉重得不似常人,每一步都踏在鼓点上,精准无比。
扮演鬼王的村民,身形异常高大魁梧,肩宽背厚,裸露在外的手臂肌肉虬结,青筋暴起,动作间带着一种沉凝如山的力量感。
慕容澈的视线,倏然凝固在那张鬼王傩面的左眼眼角。
一道清晰至极的裂纹,如同狰狞的黑色闪电,从眼角一路斜劈而下,堪堪停在嘴角旁,粗暴地破坏了傩面本应有的完整与威严,反而更添几分凶戾。那裂痕边缘,似乎还沁着些许暗红,不知是颜料还是别的什么。
他记得,先前在村口那块几乎被风沙磨平的石碑上,依稀辨认出几个模糊的字迹,提及过一位名叫赫连葬星的村民,世代守护此地。
想来,眼前这位孔武有力的“鬼王”,便是赫连葬星了。这名字,倒也应景,葬星,葬星,听着就不怎么吉利。
鬼王身后,跟着一列列面无表情的木俑,足有数十具,皆披挂着古旧不堪的兵甲,甲叶多有残缺,露出内里朽败的木质。它们手持戈矛,关节活动间发出“咔咔”的轻响,在死寂的背景下格外清晰,仿佛是从哪个古墓地底直接爬出来的阴兵。那些木俑的脸被涂成统一的惨白色,五官简单勾勒,眼神空洞。
那些戈矛的刃口,竟都闪烁着幽幽寒光,不似凡铁。
慕容澈瞳孔骤然一缩,他看得分明,那些兵器之上,都清晰地篆刻着两个古朴的小字——镇魂。
镇魂兵器,配阴兵木俑,好大的手笔。寻常人家,哪里能弄到这些东西。
一个尘封许久的记载,如同冰冷的铁片,毫无征兆地瞬间划过慕容澈的脑海,激得他背脊一寒。
陇右县志曾载:“某年,鬼王庙傩面被盗,左眼现裂痕,三日后复归原位,然村中已生灵涂炭,鸡犬不留。”
眼前的景象,那傩面上的裂痕,与那段令人毛骨悚然的记载,竟如此诡异地重合了。慕容澈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顺着脊梁骨爬上了后脑勺,连带着头皮都有些发麻。
那股从脚底板直冲上来的寒意,比在沙漠中遭遇那诡异狐耳孩童时,还要刺骨几分。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傩戏大典,究竟是在祭祀神明,还是在……招引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赫连葬星,这破败的村子,这诡异的裂纹傩面,处处都透着一股子邪性。
慕容澈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半步,藏身于一截断墙之后,只露出一双眼睛。他按捺住心中翻腾的惊疑与不安,目光沉静地注视着那支缓缓行进的队伍,决定先静观其变,看看这“鬼王”究竟要耍什么花样。他娘的,这趟买卖,真是越来越像一脚踩进了粪坑,拔都拔不出来。
他必须弄清楚,这傩面上的裂痕,与那县志中的血腥记载,究竟有何关联。
而那所谓的“鬼王”,又究竟是何来历。这赫连葬星,是在守护,还是在监守自盗?或者,他也是个倒霉的棋子?
麻烦这东西,果然是越黏越紧,还专挑大的来。慕容澈暗自腹诽一句,心头却不见半分轻松。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撮狐狸毛符,那微凉中带着暖意的触感,此刻也难以驱散这深入骨髓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