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澈没有片刻停留,径直向西北而去。
敦煌,莫高窟。上官幽兰那清冽的声音与郑重无比的示警,此刻依旧清晰回荡在耳边,每一个字都如同千钧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地龙翻身,莫高窟异动,这些字眼让他一刻也不敢耽搁。他必须尽快赶到,越快越好。
踏入陇原戈壁,一股夹杂着沙尘特有腥甜气息的灼热气浪便迎面扑来,浓稠得几乎令人窒息。他已不知自己在这片酷热荒芜之地行走了多久,只觉得嗓子眼干得快要冒烟,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着滚烫的刀子,带着撕裂般的灼痛。脚下的沙砾被烈日晒得滚烫,仿佛踩在烧红的铁板上,偶有几株枯草,不小心蹭到便化为焦灰。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涩,消耗着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天空是一种了无生气的惨白,毒辣的日头高悬正中,无情地释放着足以烤裂顽石的高温,炙烤着目之所及的每一寸土地,连空气似乎都因高温而微微扭曲。
放眼望去,视线所及之处,除了连绵起伏、单调得令人绝望的沙丘,便是大片大片枯死的胡杨。它们虬结的枝干以各种怪诞的姿势扭曲地指向天空,无声地诉说着此地的苍凉与死寂。狂风卷着细密的沙砾,呼啸着掠过耳畔,发出尖锐的呜咽,打在脸上,带来一阵阵细密的刺痛感。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抬手抹去脸上的沙砾,却只抓到一把混着汗水的滚烫沙子。
除了这恼人且永不停歇的风声,天地间便只剩下他孤独而沉重的脚步声,沙沙,沙沙……在空旷死寂中短暂地回荡,又迅速被无边无际的沉寂与风啸吞噬。这里,莫说人烟,连飞鸟的踪迹都难以寻觅,甚至听不见一声虫鸣。安静得让人心底发慌,仿佛整个世界都已死去,只剩下他一个活物,在这片被遗弃的土地上挣扎。
也不知究竟行了多久,或许是一日,或许是更久。就在他被头顶的烈日晒得有些头重脚轻,视野边缘开始阵阵发黑,连思考都变得迟钝之际,前方远处的地平线上,空气毫无征兆地诡异扭曲起来。
一层层透明的涟漪无声无息地荡漾开,如同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无数看不见的石子,那景象虚幻而飘渺。
紧接着,一片楼阁村寨的虚影,竟在那剧烈扭曲的空气中缓缓浮现,由模糊到清晰,逐渐凝实。
那村落的整体布局,那高耸的土司木楼,那村边蜿蜒流淌的清澈溪流……每一个细节都无比熟悉。
扎尕那?!
慕容澈瞳孔骤然一缩,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又狂跳起来。他几乎以为自己是热昏了头,出现了脱水的幻觉。这分明就是他数日前才刚刚离开的扎尕那村,那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条路径,都还清晰地印刻在他的记忆中。
然而,当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凝聚目力仔细观察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却毫无预兆地从脊背猛地窜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竟将那酷热带来的所有晕眩与不适一扫而空。
那蜃景中的“村民”,影影绰绰,正在村中各处行走劳作,有的在溪边汲水,有的在田间忙碌,有的在晒场翻晒着什么,一举一动与寻常村夫农妇并无二致。
但,每一个人的头顶,都清清楚楚地顶着一对毛茸茸、活生生的狐狸耳朵!
那些耳朵有大有小,颜色各异,随着他们身体的动作,时不时地微微晃动,或警觉地竖起,或慵懒地耷拉着,在蜃景中那并不真实的阳光映照下,显得格外诡异,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性与妖异。
一个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扎尕那村孩童,此刻正蹲在虚幻的溪边,伸出小手兴致勃勃地拨弄着水花,水珠飞溅。他头顶那对黄褐色的狐耳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抖动了一下,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那孩童猛地抬起头,隔着遥远的空间与扭曲的空气,一双眼睛直直地、毫无阻隔地朝慕容澈的方向看来。
那双眼睛,幽深得不似人类孩童应有的清澈,瞳孔的颜色有些发暗,深处似乎没有焦点,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非人的冷漠与审视。
慕容澈心中一凛,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猛地从怀中掏出那枚上官幽兰赠予的精致罗盘。
上官幽兰曾言,此物能辨吉凶,寻踪迹,此刻当有大用。
然而,罗盘刚一取出,还未等他催动,其上的指针便像是彻底失控了一般,剧烈地、毫无规律地疯狂旋转起来,速度之快,几乎只能看到一团虚影。罗盘发出嗡嗡的异响,盘身都跟着剧烈震动,仿佛有了生命,要从他手中挣脱飞出。其上的符文也明暗不定地急速闪烁,释放出一种混乱而狂躁的气息。
慕容澈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看来此地邪祟,远比他预想的要棘手得多,也诡异得多。
过了好一阵,那疯狂旋转的指针才猛地一顿,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不甘地屈服于某种更强大的指引,颤巍巍地、却又异常坚定地指向了沙漠深处的某个方向。
并非是那海市蜃楼中诡异狐耳村庄所在的方位。
而是更远,更荒芜,一片被无尽黄沙覆盖的死寂所在。
那里,一片暗沉到化不开的阴郁气息若隐若现,即使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依旧能让人感到莫名的心悸与强烈的不祥。
“黑风城遗址。”
慕容澈脑海中瞬间闪过这个地名,以及上官幽兰提及此地时凝重的神情。她所说的下一个诡事源头,果然就在此处。
那么,这诡异的、长着狐狸耳朵的扎尕那村庄,恐怕只是一个引路的虚影,或者说,是某种潜藏力量的恶意投射,一种赤裸裸的挑衅,一种无声的警告。
他缓缓收起兀自轻颤不止的罗盘,入手冰凉,与怀中另一物事截然不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撮用红绳系着的狐狸毛符。那丝丝缕缕微凉中带着一丝奇异暖意的触感,似乎也难以完全驱散此刻心头因那诡异景象而泛起的沉重与深入骨髓的寒意。
看来,这趟敦煌之行,从踏入这片戈壁开始,就注定不会有片刻平静。
麻烦,还真是个黏人的东西,甩都甩不掉。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夹杂着无奈与自嘲的苦笑,也不知是在笑这接二连三的诡事,还是在笑自己这总是主动往麻烦堆里扎的命。
他再次辨明了罗盘所指的方向,深吸一口戈壁上干燥而滚烫的空气,眼神复又变得坚定锐利。朝着那片散发着浓重不祥气息的荒漠深处,迈开了脚步。
风沙更大了,卷起漫天黄尘,吹得他玄色的衣袍猎猎作响,模糊了前路。危机四伏,前途未卜,但他已无退路,亦不会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