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霞就近看着淑娴倒下，不，不是倒下，反而可以算是升了起来。她的双脚离开地面，向上翘起，同时头向下倒，整个身子僵直平躺。暮霞刚刚露出了胳膊上的胎记，乔韵兰看见胎记后激动万分。但淑娴适时地晕了过去，乔韵兰立刻被她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赶紧将她抱在怀里。天呐，孙淑娴真有心机，和赵氏说的一样。
一群丫头婆子上来，拥着孙淑娴和乔韵兰走了。乔韵兰在走之前吩咐，关押范大娘，并用待客的礼节留下暮霞。
孙峥和周定看着暮霞，一脸怀疑，并没有要上前认亲的打算。暮霞冷笑一声，也不去理他们。自己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一边大吃大喝，一边看窗外的湖景。这个湖不大，完全属于侯府，湖边的垂柳刚长出细细的嫩叶，很是漂亮。她不仅吃自己面前的菜，还去其它桌上把自己爱吃的菜端过来吃。她的最后一顿饭是昨天在赵氏那里吃的午饭，快要饿死了。那些亲友目瞪口呆地看着暮霞，暮霞也不在乎。
终于，孙峥不再发呆，叫周定和吴大娘把各个亲友全都好好送走。最后连孙峥和周定都走了，整个客厅里，只剩下两个身强力壮的嬷嬷看着她。
暮霞吃饱喝足，正不知道下面做什么。乔韵兰、孙峥和周定回来了。
乔韵兰说：“孩子，你到底是怎么寻来的？仔细讲讲。”
暮霞把红姑的遗言、自己怎么寻来的经历说了一遍。
乔韵兰抓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确认胎记，一边看一边哭。“没错，我记得，我生下来的宝宝原本有一个这样的胎记。等我醒来后，胎记却没有了，当时范兴媳妇说，我可能记错了，我也当自己记错了。但是——”
孙峥说：“还是先审范大娘吧。”
周定出去，然后范大娘被两个神情严肃的嬷嬷押了进来。
暮霞问：“今天早上是不是你给我下了药，然后把我扔到一个全是怪人和老虎的地方？我差点就回不来。”
“有这事？”孙峥冷着脸问。
范大娘跪倒在地。“你既然被下了药，又怎么知道是我？”
暮霞说：“怎么？你的迷药应该让人完全昏迷，什么都不知道？”暮霞现在想想，大概是因为瓜瓜偷来当零食的各种丹药，她也吃了不少，所以才没有完全被迷药迷昏，并且比常人快一些醒来。万幸。
乔韵兰说：“你若是痛痛快快把所有真相说出来，我保证只责罚你一人。不然，我就把你们全家发卖到最惨之地。”
“多谢夫人。”范大娘直起身。“没错，是我给暮霞下药，想要赶走她。但我并没有叫人伤害她。”
“为什么？”
“因为暮霞是——暮霞是——不能说，不能说。”
乔韵兰说：“不能说？伯符，叫人把牙婆子找来，将范小珍卖出去。”
范大娘抓住乔韵兰的裙角，跪在地上拼命磕头。“求夫人不要卖小珍。”她磕头磕得太用力，额头都血糊糊的一片，额头上的鲜血流到眼睛里，合着她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流。
“卖不卖她，取决于你。”
范大娘满眼满脸的焦急，但仍然说不出来暮霞到底是谁。
暮霞说：“她被下了咒，没有办法说出来。但这样已经足够证明，纤云叫她把我和孙淑娴调换了。”
孙峥和乔韵兰互相看看，皱着眉头欲言又止。周定好像也陷入沉思。
“你们不相信？你们根本就不想要我？”暮霞的眼泪掉下来。好，那就走吧，可是她又能去哪里？回通天崖找师傅吗？
正在这时，吴大娘进来报告，两个蜀山道士来了。孙峥起身准备去前庭的大客厅会客。
暮霞说：“我也去。蜀山道士不是擅长法术吗？让他们来把范大娘身上的咒解了。”
孙峥说：“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
乔韵兰说：“暮霞说的也有道理，也许两位道长真能解开咒术。那我也一起去吧。”
周定说：“不如我去请两位道长过来，这样更快一些。他们并不会太拘泥俗世礼节。”
乔韵兰说：“好。情况特殊，就请道长们破例一次。”
乔韵兰带着暮霞登上隔壁的小楼，楼上没有摆饭菜，而是设了两张榻、一套桌椅。从楼上看，风景更好了。两个婆子搬了一个半透明屏风进来，将房间分成两部分，一边是榻，一边是桌椅。乔韵兰招呼暮霞坐到榻上。两个婆子押着范大娘上来，跪在角落里。
没多大会儿，两个道士跟着周定上楼来。竟然就是想抓暮霞那两个。大概是，蜀山收到孙峥的信鸽时，离侯府最近的就是这两个道士，所以派他们来调查妖怪事件。
“蜀山弟子吕若楠、姜若石参见侯爷。”两个道士给孙峥行礼。
孙峥还礼。
姜若石又亲热地对周定说：“伯符，我给你带了个好东西。”
暮霞走出屏风，那玩意儿太遮挡视线了，都不方便说话。
孙峥训斥暮霞：“太无礼了。不是让你在后面等着吗？”
“是你，野丫头，我今天非——”说话的是那个想要替乞丐朱八主持正义的女道士，原来她的名字是吕若楠。
同行的姜若石连忙拦住她。“师姐，别说了。前几天的事，一定是误会。这位姑娘是侯府的人。”
吕若楠醒悟过来，住了口。
孙峥说：“暮霞和两位道长有什么冲突？若是暮霞有错，我一定会责罚她。”
暮霞气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就认定我有错？”
乔韵兰从屏风后出来，搂住她的肩，笑着说：“好孩子，侯爷总不可能说要责罚客人啊。既然两位道长说是误会，那暂且不提吧，先说正事。”
暮霞一寻思，也对，就不生气了。他们的意思是，相信我说的，当我是亲人了？
孙峥说：“两位道长可追查到那两只妖怪的踪迹？”
吕若楠说：“我们把东西县城都搜遍了，到处都没找到妖怪。那两只妖怪留下的痕迹，除了旁边那个宅子之外，就只有蜀山脚下有。”
姜若石说：“但我们会在附近逗留几天，防止妖怪再回来。”
孙峥说：“有劳两位道长。另外，我还有一件事想请道长们帮忙。”
暮霞翻了个白眼，可算说到正题了。不过，她有点怀疑，这两个道士到底有没有什么真本事。
事实证明，就算看起来不怎么样的蜀山道士，在法术上也还行。吕若楠抓住范大娘的手腕，探测了没多久，就施法把咒术解开了。
范大娘一边哭一边磕头一边说：“奴婢罪大恶极，是那妖怪威胁我——”
孙峥说：“闭嘴，没让你说话。”
暮霞有些不敢相信：“这就解开了？”
吕若楠瞪了她一眼，“这有什么难的？不过就是禁言术而已。”
姜若石说：“这个禁言术是否难以解开，要看施术者功力高低。”
暮霞说：“我知道。所以不对啊，施术者明明是功力高出她无数倍的大妖怪。”
“什么？”吕若楠气得快要跳起来了，“你连一个小小禁言术都解不开，在这里充什么诸葛亮？你以为你是谁啊？”
孙峥对暮霞说：“不要再出言不逊。”
姜若石说：“除了施术者的功力之外，咒术还会随着时间减弱，根据我的观察，这个咒术施展的时间在十年以上。而且，师姐是蜀山同辈中的咒术佼佼者。”
“多谢两位道长，请到隔壁用饭。”孙峥就要带两个道士下去。
暮霞说：“等等，还有一件事，你们是蜀山道士，应该能分辨出隐藏在人类中的妖怪吧。”
“废话。连妖怪都分辨不出来，还当什么蜀山弟子？”吕若楠气得脸红。
“那好，你们跟我去看看，孙淑娴到底是人是妖。”暮霞心想，虽然师傅曾经说过，孙淑娴是人。但会不会是，纤云在她身上也下了非常厉害的咒术，假装成人？十八年了，这咒术说不定减弱了。
孙峥说：“胡闹。我亲眼看着娴儿长大，就算是——也不可能是妖。再说她可是见过蜀山掌门的，李掌门还能看不出来她是妖吗？”
乔韵兰若有所思，说：“去看一下也好。就请姜道长在客厅稍候，吕仙姑随我们来。伯符，你陪姜道长逛逛园子。”
孙峥深深地看了乔韵兰一眼。
一行人顺着明镜湖边，走到不远处的椒香园。淑娴还在昏睡中。
吕若楠细细地给淑娴把脉，“她是人。”
“不可能，她就是妖怪。我明明看见她飞起来了。”暮霞说。
吕若楠从怀里掏出一面镜子。“这是师尊赐给我的法宝，由前辈高人郑朴元铸造，妖怪不管隐藏得多好，都会在镜子里显出原形。就连千年狐妖，也能照得出来。”
镜子里的淑娴，依然保持着人形。吕若楠说：“这下你相信了吧？不要因为别人长得比你漂亮，你就随意指责别人是妖怪。”
居然被这样随意指责别人伤人的人说，暮霞怒了。
在暮霞发作之前，乔韵兰问：“仙姑，小女为何昏迷不醒？”
吕若楠说：“我不擅长医术，不过，小姐气息平稳，应该很快就能醒。”
他们回到百花园。孙峥让周定陪两位道长用午饭，但姜若石说要回蜀山汇报，就不叨扰侯府了。两个道士御剑飞走。
又回到小楼上，屏风已经撤掉，暮霞自己坐着，时不时盯一下跪着的范大娘。她想过去揍范大娘一顿，但她努力克制着，不想给父母留下不好的印象。孙峥、乔韵兰留在楼下聊天，不知道在聊什么不想让她听到的东西。周定也没有上来，不知道在干什么。过了一阵，他们三人上来了。孙峥坐下，周定低着头站着。
孙峥说：“夫人生产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原原本本说来。”
范大娘刚准备说话，淑娴扶着一个大丫鬟的手，颤颤巍巍爬上楼来。
乔韵兰赶紧过去搂着淑娴。“放心，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女儿。要是不舒服就再躺一会儿去。”
淑娴说：“不要紧了，我也要听，我也想知道——”
乔韵兰搂着淑娴坐在榻上，又对暮霞招手，“你也坐过来。”
暮霞听话过去坐下，但没有像淑娴那么紧贴着乔韵兰。孙峥坐在旁边一把椅子上，周定则站在他后面。
这次不需要怎样盘问，范大娘直接说了出来，似乎她已经准备好接受惩罚，人也恢复了几分精明干练的样子。她在逃难中遇到纤云，那个女子只伸出一根手指，就降伏了一只凶狠的老虎。她想回去找夫人，但是纤云说，不需要，只要跟着她去一个地方，就能等到夫人。在山神庙里，纤云叫她帮忙调换两个孩子，如果不答应，就杀了她的全家。
乔韵兰说：“她口头一句威胁，你就相信了？你就怕了？”
“那个女人，她能让老虎听她的话。还能算出来夫人会来到山神庙，和她同时生出女儿。她的预测全都应验了。”
暮霞没心情听她的理由。“快说关键部分，你是不是把两个女婴交换了？”
“是的。”
这就够了，暮霞放心下来，眉开眼笑。“我早就说，我才是真正的孙小姐。”
淑娴脸色煞白，好像又要晕过去。
“那时候夫人睡着了，房里没人，红姑移开了两个房间之间的大石头。红姑去外面给大家发赏钱，引开注意，奴婢把刚生下来的小姐从那个洞抱过去给纤云，再把纤云的女儿抱回夫人身边。”
乔韵兰问：“你亲眼看着她生下孩子吗？会不会是假装生产？”
“那孩子是奴婢接生的，并非假装。”
“她有没有说起，为什么要用自己的亲生女儿，去换别人家的女儿？”
“奴婢问过，她不肯说。但奴婢自己寻思，谁不愿意自己的女儿生在富贵人家？谁不愿自己的女儿锦衣玉食？也许是她动了贪念吧。”
乔韵兰说：“若是我，绝对不舍得将自己的女儿送给别人养，不管别人家有多富贵。”
范大娘说：“那不过是因为夫人已经生在富贵人家了。谁会想要自己的孩子为奴为婢？谁会想要自己的孩子缺衣少食？”
乔韵兰沉默了一会儿，说：“老爷，范家世代是孙家的老仆，你看该怎么罚？”
孙峥说：“夫人做主就好。”
乔韵兰点点头，对范大娘说：“我不会惩罚范小珍，她的一切都照旧。也不会罚你的娘家、夫家。你自己去领五十板子，不要再踏进侯府一步。”
范大娘大喜，咚咚咚磕头。
处理完范大娘，乔韵兰说：“霞儿，娘有一大堆话想要问你。但这样闹了半天，大家都该累了、饿了，你先去洗澡换衣，我们吃完饭再聊。”
暮霞起身，伸手摸了摸淑娴的脸。“奇怪，你明明是妖怪生的，为什么所有人都说你是人类？是不是你最擅长的妖法，就是伪装自己？”
淑娴躲到乔韵兰背后。“我不是妖怪，我也不会妖法。”
乔韵兰说：“霞儿别闹，娴儿不是妖怪。那个纤云说不定是去哪里抢了好人家的孩子，再假装生产，骗过范大娘。既然她是厉害的妖怪，想必这也没什么难的。”
孙峥说：“夫人说得对，妖怪不能以常人的心理来考量。娴儿永远都是我们的女儿。”
暮霞说：“若淑娴是纤云偷来的孩子，那她自己的孩子呢？所有妖都知道纤云怀孕了，但我在妖界并没有见过纤云的孩子。”
乔韵兰说：“怀孕也不一定能平安生下孩子，以后你就懂了。”
回到吃饭的地方，各个桌子上的饭菜已经撤走，丫鬟们又重新端来一桌热菜。暮霞已经吃饱了，但闻到烤肉的香味，还是想再吃几口。这一顿饭和暮霞以前吃过的饭都不一样，以前吃饭的时候，从来没有那么多不吃饭的人在旁边看着。暮霞伸手抓把装烤肉的盘子拿到自己前面。
“这也太——”说话的是孙峥。
乔韵兰制止了他说出来。“霞儿可能是太饿了。哈，她喜欢的菜跟你一样。”
暮霞说：“我刚刚已经吃饱了。只不过，除了去王宫厨房偷的菜以外，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乔韵兰用帕子擦了擦眼睛。“好孩子，你慢慢吃，不要急。”
暮霞一边吃，一边观察。他们一个个坐得笔直，小口咀嚼，尤其是孙淑娴，几乎看不到嘴巴在动。哦，难怪父亲刚刚那么大惊小怪，跟他们比起来，我的吃相的确大不一样。还好师傅逼着我用筷子吃菜，不然今天父亲更要大吃一惊。
吃完饭，孙峥说：“这孩子性子太野了，这样不行。娴儿，你要好好教她礼节。”
乔韵兰也说：“也好，让两个孩子多亲近亲近。”
于是，暮霞的苦难人生开始了。在孙淑娴和几个嬷嬷的絮叨之下，她从一睁眼开始，所有的动作都是错的，不，她就连睡觉的姿势也不对。有时候，暮霞想把她们全部打倒，逃走，可是她们永远一副温柔有礼、理直气壮的样子，她打不出去啊。在妖界时，她心心念念就是回到父母身边，而现在，她好像更孤单了，她不禁怀念起通天崖。在那里，没有人会不停地说她走得不对、说的不对、吃的不对，还有瓜瓜和她一起玩。唉，瓜瓜。她想起来，瓜瓜最爱吃的包子。他之前常说，等到了人间之后，他要吃一百个恶老太婆家的包子。
暮霞拿起挂在墙上的剑，准备出门。这把剑在几天前就被范小珍送回来了，态度非常恭敬谦卑，完全没有了以前的嚣张模样。
串儿端了一壶茶进来。前天，暮霞问母亲要了串儿当丫鬟。这丫鬟除了好贪小便宜之外，倒是很勤快伶俐。“小姐，你要出门？”
暮霞嗯了一声，继续往外走。可是，刚一出了卧室，就看到淑娴进来了。她心里暗叫一声倒霉。
淑娴说：“妹妹梳洗好了吧？我们一起去给爹娘请安。”
没错，暮霞选择的住处刚好在淑娴旁边。这个小院就在湖边，可以在湖面上练习飞剑，且房屋高阔轩昂，她很喜欢。可她当时不知道椒香园就在她旁边。反正父母是挺高兴的，这样很方便淑娴天天阴魂不散缠着她。
“我不去，我今天要出门。”
“出门？妹妹想去哪里？出门也要先禀告爹娘才行，还要找人备马车，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啊。”
“烦死了。我就自己出去街上玩一阵子，午饭前就回来。”
“等等，你是不是听说今天庙会开始了？其实我也想去看热闹，我们一起去呀。”
原来今天还有庙会，哦，对，泰山娘娘的生日到了。暮霞想了想，说：“好吧，你去禀告爹娘，我在这里等你。”
淑娴笑着说：“哎呀，昨天爹爹说你不好好读书，你还记恨啊？好吧，我去去就来，你等我。”
鬼才等你。淑娴刚转过墙角，暮霞就一路翻墙跳出侯府。
身后好几个亲兵喊：“小姐，你不能就这样跑出去啊。”
没用，谁都没有暮霞跑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