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夜雾突然扭曲成相柳苍白的脸,银白长发被血浸透,九头虚影在黑雾里破碎。
小夭强迫自己从相柳战死的样子里抽离,她垂眸望着地上交叠的影子,她多想告诉相柳,她怕!她怕有一日再也见不到相柳踏着月色从窗口翻入,她怕等着相柳的结局依旧是万箭穿心!
可话到嘴边了,又变成了酸涩的吞咽。
小夭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风雪卷着碎琼乱玉扑上崖壁时,相柳忽然松开了扶着小夭的手。他往前走了两步,银发被风扯成凌乱的丝缕,遮住了小夭试图探寻的目光。
山脚下的灯火在暴雪里明明灭灭,像极了他记忆中那些在战场上转瞬熄灭的生命——曾经他以为自己早已麻木,直到今夜,小夭发间的冰晶簪子折射出的微光,竟让他想起小夭住在轵邑城时的宫檐角垂落的冰棱,也是这样清清冷冷,却能在阳光下碎成彩虹。
“洪江将军腰间的木梳……”
小夭的声音被风撕成碎片,她裹紧斗篷,看见相柳的背影突然绷紧,
“是辰荣王族的东西吧?”
相柳没有回头,却抬手按住了腰间的鲛绡带。那是小夭前日替他重新系上的,她总说他绑得太紧,像要把自己勒进冰壳子里。
此刻雪粒子钻进带间缝隙,凉意顺着皮肤爬进心口,他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很多很多年前,当敌军的穿云箭破空而来时,辰荣公主将这木梳掷向义父的后心,梳齿间的灵力替他挡住了致命一击,却在他皮肉里剜出蛇形的深痕。”
小夭忽然想起洪江袖口的伤疤,蜿蜒如蛇。原来每一道伤痕里,都嵌着旧王朝的碎片。她往前半步,靴底碾碎了一枚冻僵的松果,
“所以他至今不肯向西炎投降,哪怕……”
“哪怕只剩三千残兵,哪怕连粮草都要靠劫掠为生。”
相柳猛地转身,雪光映得他脸色青白,却有两簇火在眼底烧得灼人,
“你以为他守的是辰荣王室?他守的是当年那个在战场上替他捡回半条命的小姑娘,是再也回不去的大荒旧梦。”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从山谷传来。
小夭转头望去,只见某座营帐的火把被狂风卷上半空,火星溅落在积雪上,竟烧出一片焦黑的疮痍——像极了被战火啃噬的国土。
相柳忽然低咒一声,伸手将她按进怀里,展开宽大的衣袖遮住她的视线。
小夭却在这瞬间嗅到他身上混着的血腥气,比雪松香更浓,更沉,像是陈年的伤口在风雪里崩裂。
“相柳,你……”
“嘘——”
相柳的下巴抵着小夭的发顶,声音轻得仿佛会被雪吃掉,
“听。”
山风忽然诡异地止息了。
“雨绵绵兮,劲草葳葳,雪莽莽兮,劲草萎萎,枯荣抱兮忠臣骨,永不降兮辰荣士。”
万籁俱寂中,从山脚营地里飘来断断续续的歌声。那是辰荣老军谣,调子苍凉如孤雁哀鸣,歌词里混着血与土的味道。
小夭听见相柳的心跳声透过衣襟传来,一下,又一下,竟比平日快了许多。她忽然想起洪江说的“暖炉”,想起相柳替她别发时耳尖的红,终于伸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腰。
相柳的身体瞬间僵硬如冰雕。
小夭能感觉到他攥紧的拳头抵在她后心,指节几乎要戳进她的骨头,却又在片刻后,像被烫到般猛地松开。
可小夭没有松手,反而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胸膛,直到听见他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近乎破碎的叹息。
“小夭,”
相柳的声音像是从冰层下捞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凉,又藏着灼人的热,
“别对我这么好。”
小夭抬头看着相柳,却发现他睫毛上凝着细小的冰晶,像撒了把碎钻。远处的灯火在暴雪里挣扎着燃烧,将他的侧脸切成明暗两半,仿佛一半是鬼,一半是人。
而小夭知道,在这具冰冷的躯壳里,藏着比任何灯火都炽热的魂灵——只不过被太多的血与债冻住了,冻得连他自己都忘了温度。
“我偏要。”
小夭轻声说,伸手拂去他睫毛上的冰晶,
“就像你偏要守着这些残灯,偏要把自己泡在苦艾酒里。”
相柳猛地抓住小夭的手腕,将小夭拉过至身侧,他的拇指摩挲着小夭腕间跳动的脉搏,仿佛在确认什么是否真实存在。
山脚下的歌声突然高昂起来,混着兵器相击的钝响,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黎明献祭。
而在山顶上,两个被命运绳索捆住的人,就这样在风雪里静静对峙,听着彼此血管里奔涌的,比战火更滚烫的东西。
雪终于停了。
东方天际渗出一线极淡的金,像刀切开黑铁的缝隙。
相柳忽然松开手,从袖中取出一枚冰晶——那是他方才用灵力凝成的,里面封着一片完整的松针,叶脉间还凝着未化的雪。
“拿着。”
他将冰晶塞进她掌心,转身就走,银发扫过她手背,留下一片刺痒的凉,
“天快亮了,我送你回清水镇。”
小夭攥着冰晶跟上去,看见他的脚印在雪地上烙出深深的坑,却又很快被新雪覆盖。
小夭忽然明白,有些路,他注定要独自走;有些灯火,注定只能在回忆里燃烧。但至少此刻,她手中的冰晶还带着他的温度,而远处的辰荣军营地,正有更多的火把在晨光中次第熄灭——不是终结,而是等待下一个黑夜的重生。
山脚下,洪江站在大帐前,望着山顶逐渐变小的两个身影。他摸出腰间的木梳,用布满老茧的拇指摩挲着刻痕,忽然低笑出声。
风雪卷走了他眼角的泪,却卷不走记忆里那个穿着粉色裙裾的小姑娘,举着木梳追在他身后跑的样子。
“相柳啊,”
他对着虚空轻声说,仿佛在对几十年前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说话,
“若有一天你能走出这冰窟,记得替我看看,真正的春天是什么样子。”
晨雾漫上来时,山顶只剩下两行交叠的脚印,很快被晨露洇湿,化作渗入大地的泪痕。
而在更遥远的东方,朝阳正撕开云层,将第一缕光,洒在两个注定要在黑暗中拥抱的灵魂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