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被揉碎的胭脂,在云层里晕开猩红。
相柳揽着小夭足尖点过嶙峋怪石,白色衣袂扫落松针上的残雪,山风卷着他身上冷冽的雪松香,裹着小夭往更深的山林里去。
脚下的路愈发崎岖,腐叶层下暗藏着尖锐的兽骨。
小夭攥紧他的衣襟,看见崖壁缝隙里晃动的火把,橙红的光刺破迷雾,映出枯枝上悬着的兽皮旗帜——那上面狰狞的九头蛇图腾栩栩如生,每一个头颅都张着血盆大口,露出尖锐的獠牙,仿佛下一刻就会从旗帜上跃出,扑向敌人。
\"到了。\"
相柳的声音裹着寒气。
转过最后一道山坳,数十顶粗麻帐篷依山势排开,篝火堆腾起的青烟里飘来烤兽肉的焦香。
荷戈而立的士卒猛然转身,青铜甲胄碰撞出清脆声响,待看清相柳面容,又齐刷刷单膝跪地,冰碴在积雪里碎成细小的晶屑。
小夭被他带着掠过篝火,看见伤员倚着树干包扎伤口,血渗进冻土结成暗红的痂。
角落里传来木槌敲打箭矢的闷响,某个帐篷前,白发老者捧着刻满符文的龟甲,浑浊的眼珠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风掠过崖壁,传来苍凉的号角声,惊起林间栖息的夜枭,振翅声惊破了营地短暂的寂静。
相柳一路带着小夭朝着中央那座最大的营帐走去,帐外竖立着褪色的辰荣军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发出“呼呼”的声音,宛如低沉的战歌,诉说着往昔的辉煌与如今的坚韧。
“见过洪江将军后,我便送你回清水镇。”
相柳的声音忽然冷下来,像是给什么东西上了锁。小夭刚要开口,两人已来到大帐门口。
帐前守卫看见相柳时,立刻单膝跪地,却在瞥见小夭时,眼底闪过一丝惊诧。
帐内暖意扑面,炭火烧得正旺,却掩不住空气中弥漫的药香与铁锈味。
居中而坐的老者身披褪色的青衫,腰间悬着的并非利剑,而是一柄刻满符文的木梳——那是辰荣王室的旧物。
洪江抬眼时,小夭忽然明白为何相柳总说他的眼睛像枯井——那里面盛着太多岁月的沉渣,连星光都照不亮。
“相柳,这便是你说的‘无关紧要之人’?”
洪江的声音像晒干的芦苇,沙沙作响。
相柳单膝跪地,脊背挺得笔直,小夭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像是被冰雪冻住的利剑,出鞘即见血。
“她叫小夭。”
相柳的声音里带着某种执拗,
“属下擅自带她来见将军。”
洪江盯着小夭,熟悉的眉眼让他心头一颤。然而,当目光扫过小夭发间的冰晶簪时,洪江忽然笑了,
“相柳费了无数心血才雕成的冰晶玉髓,原来是送给你的。”
他抬手示意两人起身,小夭这才注意到洪江袖口露出的伤疤,蜿蜒如蛇,爬满苍白的皮肤。
“相柳总说自己是孤魂野鬼,却原来……”
老者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
“也懂得往心窝里揣个暖炉。”
相柳的指尖在袖中轻轻一颤。
小夭想起昨夜他替她别碎发时,耳尖未褪的绯色,忽然福至心灵般福了福身,
“见过洪江将军。相柳……常说起您。”
“哦?”
洪江挑眉,
“说我是老顽固,还是说我逼他喝苦艾酒?”
帐外忽然传来战马的嘶鸣。
相柳猛地抬头,与洪江对视的瞬间,小夭感到他周身气压骤降——那是风暴前的寂静。
洪江却摆了摆手,示意守卫退下,帐内只剩下炭火爆裂的声响。
“我累了。”
洪江忽然从案几上拿起一卷地图,羊皮纸发出沙沙的脆响,
“你们退下吧。”
相柳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小夭看见他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她忽然想起相柳曾说过,洪江于他,是恩人,亦是枷锁。而此刻,枷锁上的铁锈正簌簌掉落,露出底下泛着寒光的刀刃。
“带她去看看吧。”
洪江忽然望向帐外的雪原,
“有些风景,见过一次,便不会再忘了。”
相柳沉默着转身,小夭跟在他身后,却在掀开帐帘的刹那,听见洪江低低的叹息,
“相柳,你终究不是铁石心肠。”
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
相柳忽然抓住小夭的手腕,带她往山顶疾走。相柳的脚步太快,小夭险些摔倒,却被他一把捞进怀里,腾空而起——原来是用了御风术。
等小夭站稳时,眼前已是绝顶。夜雾像被揉碎的云絮,丝丝缕缕缠绕着嶙峋山岩。
相柳的银发垂落肩头,在月光下泛着霜色,小夭站在他身侧,靴底踩着潮湿的青苔,凉意顺着脚踝往上攀。
远处山脚,辰荣军的灯火次第亮起,起初只是几点微弱萤火,转瞬便连成蜿蜒的金河,顺着山势流淌,恍若大地裂开了细密的伤口,渗出滚烫的血珠。
山风掠过相柳玄色广袖,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药香。
小夭望着那片灯火,忽然发现它们像极了星星坠落人间——明明灭灭的光晕里,有人影晃动如蝼蚁,营火堆腾起的青烟化作淡灰色的绸带,在夜空里扭曲盘旋。
“他们每移动一处,便要点亮千百盏灯。”
相柳声音清冷,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未系紧的鲛绡带,
“既是壮胆,也是向旧主招魂。”
话音未落,山下突然传来苍凉的号角声。小夭身子微颤,却被相柳冰凉的手稳稳扶住。
灯火如潮水般剧烈晃动,有人举着火把来回奔走,惊起林间夜枭尖啸。
相柳垂眸看着她发白的脸色,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怕了?”
可小夭分明看见,那些跃动的火光映在相柳眼中,将他眼底的暗潮照得清晰,就像他与辰荣军,都困在漫长的黑夜里,找不到归途。
山脚下,洪江望着山顶相拥的身影,轻轻抚过腰间的木梳。老树皮般的掌心下,刻着的仍是当年那个辰荣公主的名字。
风雪渐大,洪江转身走进营帐,案几上的烛火忽明忽暗,将他的影子投在地图上,宛如一具即将破碎的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