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檀的指尖在封皮上蹭过,斑驳的墨迹像道旧疤。
她深吸一口气,指节发白地翻开第一页。
“1970年3月12日,二车间新到的蓝布有霉味。”
熟悉的钢笔字歪歪扭扭,是父亲总说“握笔太用力”的痕迹。
苏檀喉咙发紧,往下翻两页,一行字突然刺进眼睛——
“出口香港的500匹府绸,登记册记的是第三仓库,实际装车去了码头仓库。”
纸页簌簌响。
她翻得更快,越往后手越抖。
“交接人陈德昌”“木箱上贴了假封条”“王会计说这批货没走正规报关”……每一行都像父亲在耳边低语,带着他惯常的严肃尾音。
“小檀。”沈婉秋的手轻轻覆在她手背,“你父亲记这些时,应该在找证据。”华侨女士的声音发颤,“当年他总说‘要给国家把好关’,我就知道他不可能做那种事。”
顾沉砚的手掌按在苏檀后颈,热度透过粗布衬衫渗进来。
“我现在送笔记去县鉴定科。”他抽走本子时动作极轻,像怕碰碎什么,“墨迹和纸张年份能对上,就能当铁证。”
苏檀攥住他衣角:“等等。周桂兰阿姨在纺织厂干过,她可能记得。”
半小时后,城北菜市场的咸菜摊前,周桂兰正往坛子里塞萝卜条。
听见“苏建国”三个字,她的手顿在半空,菜刀“当”地磕在青石上。
“那孩子……”她用围裙擦手,皱纹里浸着回忆,“有天他蹲在车间门口抽烟,说‘这批布料有问题’。我问哪不对,他说‘摸起来太滑溜,不像咱们正经织的’。”老女工突然拔高声音,“后来他说要写材料上报,我还笑他轴——现在才知道,他是真的在查!”
鉴定科的结果连夜送来。
纸张是70年代初的土造纸,墨迹是上海产的“长城”牌蓝黑墨水,和苏建国当年用的同款。
顾沉砚把报告拍在桌上时,张所长的茶盏“咔”地裂了道缝。
“还差审讯记录。”苏檀盯着墙上的老挂钟,“当年我爸被拘,肯定有原始笔录。可后来他们说‘失火烧了’——我不信。”
青竹沟往西二十里,老拘留所的砖墙爬满青苔。
苏檀蹲在门墩上,给看大门的老头递了块水果糖。
“大爷,您记不记得73年关过个纺织厂的苏建国?”
老头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咋不记得?那同志半夜还在背党章,我给他送过三次热粥。”他压低声音,“后来上面来人,说要‘整理档案’。我瞅见他们烧东西,灰里有半张纸,写着‘苏建国否认参与’……”
张所长的公文包装得鼓囊囊。
王德全的口供、陈阿婆的证词、林月白的举报信,还有那本浸透父亲心血的笔记,全压在最底下。
他拍着苏檀肩膀时,肩章硌得她生疼:“等我消息。”
消息来得比预想快。
第七天晌午,青竹沟的大喇叭炸响:“全体社员注意!全体社员注意!”
苏檀攥着顾沉砚的手往大队部跑,晒谷场上围了一圈人。
张所长举着张红头文件,声音像敲铜锣:“经省纪委复查,苏建国同志在纺织厂期间无任何违纪行为,原错误结论予以撤销,恢复名誉!”
掌声炸得人耳朵疼。
苏檀抹了把脸,才发现满脸是泪。
顾沉砚的手掌覆上来,替她擦得更乱:“回家?”
“先去后山。”她抽了抽鼻子,“我爸在等。”
父亲的坟头落着新雨。
苏檀把笔记本轻轻放在墓碑前,雨水打湿了“苏建国之墓”五个字。
“爸,”她蹲下来,指尖抚过碑上的泥,“他们说您是清白的。”
顾沉砚撑开伞,阴影罩住两人。
他没说话,只是把苏檀往怀里带了带。
山风卷着松涛,裹着远处的蝉鸣,像极了父亲生前爱哼的《歌唱祖国》。
回城的行李收拾到一半,李春来踹开知青点的门。
他额角挂着汗,举着封贴着外国邮票的信:“邮局老王说,这信刚到!寄件人是……驻新加坡领事馆?”
苏檀接过信,邮票上的鱼尾狮图案闪着光。
信封背面的火漆印还没完全干,隐约能看见“急件”两个小字。
顾沉砚凑过来,目光扫过寄件人栏。
他的手指在信纸上敲了两下,声音低得像耳语:“看来,故事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