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的石磨被搬去了角落,长条凳挤得密匝匝。
周大队长扯着嗓子喊“都坐好”时,李婉儿的黑布鞋已经碾上了晒谷场的土。
“青竹沟大队账务贪腐案调查结果——”李婉儿翻开文件夹,阳光刺得她眯起眼,“主犯林月白,勾结外村‘账上花’团伙,三年间伪造粮票二十张、虚报公粮三百斤,现移交县革委会,下放最北边的穷山沟。”
人群炸开了锅。
王婶拍着大腿:“难怪去年分红薯,我家少半袋!”张大爷把烟杆敲得叮当响:“那丫头平时装得比谁都乖!”
林月白被民兵押着,蓝布衫前襟沾着隔夜的泥。
她突然尖叫:“苏檀!是你害我——”
“害你?”苏檀从人群里走出来,手里捏着半张泛黄的领料单,“你偷换的账册里,记着你给‘账上花’送的两斤香油。”她扬了扬单子,“你妈在县供销社当主任,那香油是特供的,对吧?”
林月白的嘴张了张,突然瘫软下去。
李婉儿合上文件夹:“从今天起,青竹沟大队账务由苏檀同志协助管理。”她扫了眼人群,“有意见的,现在提。”
没人说话。
周大队长抹了把额头的汗:“苏同志有本事,我服。”他凑近苏檀,声音发哑,“我原先耳根软,信了那丫头的话……”
“周叔。”苏檀打断他,“以后咱们按规矩来。”
晒谷场的风卷着草屑。
苏檀转身时,看见顾小满扒着墙根,手里攥着个红布包——是她藏在灶膛里的旧账本。
当天下午,村部仓库的门吱呀打开。
苏檀蹲在地上,面前堆着半人高的账册。
赵铁柱扛着麻袋进来:“檀姐,这是后山地窖翻出来的,全是假账。”
顾沉砚靠在门框上,军大衣搭在臂弯:“需要帮忙?”
“你数左边,我数右边。”苏檀抽出一本,封皮上的“1973”被茶水浸得发皱。
她翻到中间页,铅笔字歪歪扭扭:“看,这页领粮人签名是王二牛,但王二牛去年才来咱们村。”
顾沉砚的手指顿了顿:“老把戏。”
两人埋头整理到日头偏西。
当最后一摞真账册码成齐整的方块时,苏檀摸出火柴:“烧了吧。”
火盆里腾起火苗。
伪造的领料单卷着黑烟往上蹿,“青竹沟大队”的红章在火里蜷成黑蝴蝶。
苏檀往火盆里添了把纸,火星子溅到她手背:“这把火,不是毁灭。”她望着跳动的火光,“是让往后的账,都晒在太阳底下。”
顾沉砚没说话。
他盯着她被火映红的侧脸,口袋里的信笺硌得大腿生疼——今早县邮局送来的,军区调令,让他去省厅参与经济保卫工作。
“砚哥?”苏檀转头,“发什么呆?”
顾沉砚掏出信,递过去。
苏檀扫了眼,指尖在“特招”两个字上停住:“你想去?”
“不想。”他声音闷得像敲鼓,“除非你跟我一起。”
苏檀没接话。
她拽着他的袖子往村外走,穿过晒谷场,绕过打谷机,直到灵田的竹篱笆出现在眼前。
老槐树的枝桠伸过篱笆,当年他救她时踩断的枝桠,如今又冒出了新芽。
“看。”苏檀指着远处,新盖的粮仓在暮色里泛着青灰,“上个月收的灵田稻子,够全村吃半年。”她转身,眼睛亮得像星子,“你说,是省厅的保险柜重要,还是青竹沟的粮仓重要?”
顾沉砚突然笑了。
他伸手把她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我就知道,你舍不得这儿。”
当晚,苏檀在煤油灯下铺开信纸。
笔尖蘸了蘸墨水,她写道:“关于推广村级‘阳光账本’制度的建议——”
窗外传来脚步声。
顾沉砚掀开门帘,手里端着碗红糖姜茶:“刚烧完账,别凉着。”
苏檀把信笺扣在桌上:“写完就喝。”
月光爬过窗棂,在信纸上投下一片银白。
她望着满天星斗,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她蹲在井边摸翡翠镯的模样。
那时她只想着洗清冤屈,如今青竹沟的账清了,可更大的账——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了一声。
苏檀合上账簿,把信塞进抽屉最底层。
有些事,得慢慢来。
第二日晌午,苏檀在灵田边的石凳上晒太阳。
顾小满蹦蹦跳跳跑来,手里举着块红薯:“檀姐,我在旧仓库翻到个铁盒子!”
苏檀接过红薯,目光扫过灵田边的老仓库。
斑驳的木门上,去年冬天她贴的“杂物”二字,被风撕去了半角。
她咬了口红薯,甜津津的。
有些账,才刚刚开始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