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子砸在青瓦上的动静,像有人拿。我攥着油纸伞的手心里全是汗,和雨水混在一块,把伞柄滑得抓都抓不住。狂风一个劲儿地扯伞骨,吱呀乱响的声音听得人心里直发毛,感觉下一秒伞就要散成一地破竹片。
街上空荡荡的,连个鬼影都没有。积水漫过脚踝,冰凉刺骨,里头还裹着碎瓦砾,每走一步都硌得生疼。冷风吹得裤腿紧紧贴在腿上,冻得我止不住地打哆嗦。转过街角,清梧学堂的灯笼在雨幕里摇摇晃晃,昏黄的光被雨水冲得东倒西歪,像随时会被浇灭的鬼火。
还没跨进学堂门槛,里头窸窸窣窣的翻书声就传了出来,混着此起彼伏的咳嗽。这破屋子四处漏风,墙皮大片大片地往下掉,霉斑在墙角疯长。我心里一紧,姑娘们整天在这种地方念书,身子骨怎么受得了?
推门的刹那,一股刺鼻的霉味夹着墨汁的酸气扑面而来,呛得我直皱眉头。二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朝我望过来,油灯昏黄的光晕下,她们投在墙上的影子影影绰绰,像一群受惊的小麻雀。周若璃缩在最角落,把《女诫》举得老高,整张脸几乎都藏在了书后面。可她那双眼睛,却在书页缝隙里滴溜溜地乱转,眼神警惕又不安,活像偷油吃的耗子。
“先生!” 春桃突然从角落里站起来,动作太急,袖子 “哗啦” 一声扫翻了砚台。黑色的墨汁在桌上漫开,像一摊摊开的血迹。她声音带着哭腔:“这雨下了三天三夜,房梁上的霉斑又多了……” 话还没说完,外头 “轰隆” 一声巨响,震得屋子都跟着晃了晃,像是老天爷在打闷雷。
我心里 “咯噔” 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 “哗啦” 一声,窗户纸碎成了漫天雪花。冷风裹着雨珠子一股脑地灌进来,几盏油灯 “噗” 地灭了,屋里顿时陷入半明半暗。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我才看清书案上多了个黑乎乎的东西 —— 磨盘大的石头横在那里,暗红的血迹混着雨水往下淌,“女子无才便是德” 七个大字歪歪扭扭,像是用带血的树枝匆忙写下的。
尖叫声瞬间炸开了锅。有个姑娘吓得打翻了油灯,火苗刚窜起来就被雨水浇灭,屋里更暗了。春桃瘫坐在地上,裤腿上沾满了墨渍,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嘴里喃喃道:“这、这是陆家的人……”
我蹲下身,指尖触到石头上未干的血迹,黏糊糊的,寒意顺着指尖直窜脊梁骨。十年前的画面猛地在脑海里炸开:陆家的铁蹄狠狠踹开我家大门,父亲的惨叫撕心裂肺,母亲拼命扑过来挡在我身前,温热的鲜血溅在我脸上,那股腥甜的味道,到现在还卡在喉咙里,怎么都散不去。
“都别怕!” 我扯着嗓子喊,可声音却比我想象中虚得多。手心里全是汗,指甲不自觉地掐进肉里,疼得我直皱眉。周若璃突然冲过来,冰凉的手指死死攥住我的袖口,牙齿打颤的声音清晰可闻:“先生,他们不会……”
“收拾东西。” 我弯腰捡起湿透的书本,纸页上的泥水蹭了满手。看着姑娘们惊慌失措的样子,我咬了咬牙,“明天一早,搬到城西破庙去。”
这话一出口,屋里突然安静得可怕。角落里传来压抑的抽泣声,有人小声嘟囔:“那科举……”
“考试照常!” 我猛地把书拍在书案上,震得石头上的血水又往下滴。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在耳边回响,我盯着墙上晃动的树影,恍惚间又看见了陆家铁骑扬起的旌旗,“陆家当年能烧了我的家,现在就能砸了学堂。可只要我苏瑶还活着,就偏要让你们站在考场上!”
这话既是说给她们听,也是说给自己听。母亲临终前塞给我的血书还揣在怀里,皱巴巴的纸页贴着心口,烫得慌。那天她浑身是血,却死死攥着我的手,指甲在我腕子上掐出月牙形的伤口:“活下去…… 去读书……”
城西破庙的霉味还没散尽,我就带着春桃她们往衙门跑。怀里揣着二十三个姑娘的文书,边角都被汗水浸得发皱。周若璃走在最后头,步子比往常慢了半拍,眼睛总往巷子口瞟,神色慌张,活像只受惊的兔子。
衙门的朱漆大门敞着,门槛却高得吓人。我抬脚跨进去的时候,听见身后几个姑娘倒抽冷气的声音。大堂里青石板冰凉刺骨,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灰扑扑的泥胚,和陆家的鎏金地砖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霉味混着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皱眉。
“站住!” 皂隶的嗓门跟破锣似的,钢刀往地上一杵,震得我后槽牙直发麻。他满脸横肉,眼神里透着股凶劲,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主。我攥紧文书往前递,他却嫌脏似的往后仰,那副嫌弃的样子,好像我手里拿的是什么脏东西:“什么东西?”
“女子科举的报备文书。” 我话音没落,文书就被他劈手夺过去,“哗啦” 一声甩在地上。纸页散开,沾了满地泥点子。春桃气得小脸通红,往前迈了半步,我赶紧用眼神死死盯住她。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我比谁都清楚,陆家的势力盘根错节,稍有不慎,我们都得遭殃。
那皂隶弯腰凑近,嘴里的蒜味喷在我脸上,熏得我直犯恶心:“女子妄图登科?简直是痴心妄想!陆家早说了,女子就该在家相夫教子……” 他话没说完,外头突然传来一声闷雷,震得房梁上的积灰簌簌往下掉。这雷声来得蹊跷,仿佛连老天爷都在为我们鸣不平。
我蹲下身捡文书,袖子里的匕首跟着滑出来。冰凉的刀柄触到指尖的瞬间,十年前的画面又在脑子里打转 —— 母亲被陆家人按在地上,发簪插进她太阳穴时,也是这样刺骨的冷。那一幕,成了我这辈子都挥之不去的噩梦。我手指一勾,匕首藏回袖中,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形的血痕,疼痛让我稍微清醒了些,提醒自己一定要沉住气。
“这文书不合规矩!” 皂隶突然把文书拍在桌上,墨迹溅在他官服上,“印章盖歪了,字也写得歪七扭八,驳回!” 他说着就要往文书上盖红印,我猛地按住桌角:“大人,这是新皇亲下的旨意……”
“旨意?” 皂隶冷笑一声,露出半颗金牙,那笑容里满是嘲讽和不屑,“陆明远陆大人的话,可比旨意管用!” 他这话刚出口,外头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我心里 “咯噔” 一下,转头看见周若璃扶着门框,脸色比死人还白。她这反常的反应,让我心里警铃大作,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回去的路上,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乌云压得很低,仿佛随时都会再下一场暴雨。周若璃突然拽住我的袖口。她指尖冰凉,说话声音压得极低:“先生,城西暗巷有人跟踪。” 我假装系鞋带,余光瞥见墙根下闪过一抹黑影。那人裹着黑袍,连脸都蒙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在阴影里泛着冷光,透着股说不出的阴森。
我攥紧袖中的匕首,拐进一条堆满杂物的小巷。腐臭的菜叶堆里爬满蟑螂,墙面上青苔湿腻腻的,踩上去直打滑。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春桃她们吓得直哆嗦,脸色煞白。我压低声音:“待会儿听我暗号,把粪桶掀翻。” 姑娘们虽然害怕,但还是默默点了点头,眼神里透着信任。
脚步声越来越近,隔着三步远都能听见那人粗重的喘气声。那声音里带着股狠劲,仿佛随时准备扑上来。我数到三,猛地侧身躲过飞来的暗器。寒光擦着耳际飞过,钉进身后的砖墙,震得墙灰簌簌往下掉。那暗器擦过时带起的风,让我头皮发麻。春桃尖叫着掀翻粪桶,恶臭的污水泼了黑衣人一身。那味道熏得人睁不开眼,但我顾不上这些,眼睛死死盯着黑衣人。
黑衣人骂骂咧咧往前扑,却被我事先撒下的碎石子滑倒。我趁机扑上去,膝盖抵住他后背,匕首抵住咽喉:“谁派你来的?” 他喉咙里发出 “咯咯” 的怪响,突然一口黑血喷在我脸上。那血带着股腥甜的味道,溅在脸上火辣辣的。等我反应过来,他嘴角已经溢出黑沫,七窍流血没了气。看着他瞪大的双眼,我心里一阵发寒,这些人手段狠辣,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从他怀里搜出块鎏金腰牌时,我的手都在发抖。“陆明远府” 四个篆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边缘还刻着半朵残破的莲花 —— 和十年前烧毁我家的铁骑上的纹饰一模一样。春桃 “哇” 地哭出声:“先生,这……”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别哭。但我知道,这次的事情远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
“把尸体处理了。” 我擦掉脸上的血,腰牌在掌心攥得发烫。巷口突然传来车轮碾过积水的声响,我猛地抬头,只见一辆漆黑的马车疾驰而过。车帘掀起的瞬间,我瞥见里头闪过一抹明黄衣角,还有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那眼神里透着股高深莫测的意味,仿佛在嘲笑我们的不自量力。
雨又下起来了,细密的雨丝混着血腥味钻进鼻腔。我望着黑衣人逐渐僵硬的脸,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原来陆家的爪子早就伸到了科举上,而这个咬舌自尽的探子,不过是冰山一角。暗处那双眼睛到底是谁?新皇推行女科,又和陆家有什么牵扯?攥着腰牌的手慢慢收紧,指甲深深陷进肉里。这场仗,才刚刚开始。陆家,我们走着瞧,这笔血债,我一定会讨回来。可就在这时,我后颈突然泛起一阵凉意,总感觉有双眼睛,还在暗处死死盯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