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的一天,晨光刚掀开醉仙楼的竹帘,小七便踩着青石板路准时来当值。他熟稔地擦着桌案,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道身影跨过门槛——来人一袭玄色劲装,墨发束得利落,脸被雕刻着瑞兽纹路的麒麟面具遮住,只露出冷冽如霜的眼尾。
他握着抹布的手顿了顿,转身凑到掌柜吴伯跟前,压低声音问:“这位……您认识?”
吴伯正往酒坛上贴新封条,闻言直起腰来,胡子都笑得颤了颤:“哎哟,这可是麒麟侯!咱醉仙楼东家的亲传弟子,那身份……”他故意拖长语调,往四周扫了眼,才凑近道,“咱东家您知道吧?当今圣上跟前的国师大人,跺跺脚连皇城根儿都得颤三颤的人物!”
小七指尖捏紧抹布,脸上堆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心底却泛起苦笑——原以为不过是寻常酒楼小厮,不想竟阴差阳错,孤身一人打入“不良人”内部我算是第一人啊!
他抬眼再看那人,只见麒麟侯正倚着窗边小几,修长指尖摩挲着粗瓷酒盏, 风掠过窗外熙攘的街巷,忽然低叹一声:“许久没这般清闲了。”声音清冽如松间流泉,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怅惘,“可惜师父近日总陪着李淳风前辈,连这偷闲的时辰,也只剩我一人了。”
他注意到他面具边缘露出的唇角微微扬起,似是想起什么,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桌沿,那节奏竟暗合某种玄奥的音律。楼下叫卖声、酒客谈笑声混作一片,唯有窗边这人周身萦绕着疏离的气场,仿佛与这烟火人间隔了层薄纱——却又偏偏坐在这热闹里,喝着最寻常的村酿,看着最市井的风景。
小七转身去后厨端菜时,鞋底碾过青石板,忽然想起昨夜在巷口听见的传言:国师座下麒麟侯,善使黑金古刀,却极少在人前露面。如今看来,这传言里的“杀神”,竟也会在晨光里独自饮一杯淡酒,念着师父与前辈的旧谊。他低头盯着木盘里腾起的热气,忽然觉得这看似平静的醉仙楼,怕是要掀起一场藏在茶香酒气里的波澜了——而他这枚被命运推进局中的小卒,此刻唯有攥紧掌心的汗,笑着迎上每一道投来的目光。
毕竟,在这暗流涌动的江湖里,连一个小厮的苦笑,都可能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太极宫承庆殿内,鎏金铜鹤炉中飘着沉水香,武后执朱笔的手在奏疏上顿了顿——案头摊开的辽东军报旁,几封关于太子李弘监国的密奏角边泛着卷痕。她指尖摩挲着玉扳指,垂眸时眼尾掠过冷意:自李治将陇右防务、关中赋税等要务渐次交由太子,这后宫与前朝的风向,倒像是春日融冰般,在无声里裂出了细缝。
“娘娘,辽东驻军粮草调配的回文已按您吩咐拟好。”女官小灵捧着黄绢步进殿,话音落时,殿外传来更漏敲击声,已是未时三刻。武后搁下笔,指节揉了揉眉心——比起辽东战事,更教她在意的,是李治那句“太子仁厚,可担大任”背后的深意。权利如细沙,攥得越紧越易流失,如今这般温水煮蛙般的“分走”,倒比明火执仗的交锋更教人心生警惕。
“荣国夫人身边的婢女今早递了帖子,说老夫人近日身子不爽。”小灵见她沉默,又轻声补了句。武后抬眸,凤眸里的冷意褪了些——母亲杨氏年近八旬,虽贵为荣国夫人,却总爱念叨些家长里短,倒比这宫里的权谋算计来得简单。“睡眠不足?”她指尖敲了敲案几,“御医开的安神汤喝了没?”得知效果不佳,她起身拂了拂翟衣上的暗纹金绣,“备辇,去荣国府。”
马车碾过朱雀大街的青石板,帘幕被热风掀起一角,武后望着街旁叫卖的胡商,忽然想起幼时在荣国府的时光——那时父亲武士彟尚在,母亲抱着她坐在廊下,阳光穿过葡萄架,落得满襟都是碎金。可如今父亲早逝,姐姐韩国夫人暴毙,兄长流放岭南,这荣国府里,竟只剩母亲一人对着满院花木发呆了。
绕过影壁,后堂里传来侍女轻声劝哄:“老夫人,您多少喝些粥吧……”武后抬手止了小灵通传,径自掀帘而入。杨氏斜倚在湘妃竹榻上,鬓边银丝比上月又添了些,见她进来,枯瘦的手撑着榻沿要起身,被她快步按住:“娘,您躺着便是。”
“华姑啊,”杨氏握住她的手,掌心的纹路蹭过她腕间的金镶玉镯,“御医说我睡不好,可这药吃了十来日,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老人絮絮说着,忽然眼神一滞,“对了,你大姐家的小子,倒常来陪我说话,嘴甜得很,不像你和你姐……”话音陡然顿住,屋内空气瞬间凝住——韩国夫人之死,是这母女间心照不宣的禁忌。
武后指尖微僵,面上却浮起柔和的笑,替母亲掖了掖锦被:“人上了年纪,就该放宽心,别总念着旧事。陛下近日龙体欠安,太子监国,这宫里宫外的琐事堆成山,女儿实在抽不出空……”她的声线轻缓,却带着不容深究的意味。杨氏张了张嘴,终究只叹着摇头:“是,你如今是皇后,是大忙人……”
踏出内室时,廊下的日头正烈。小灵见她脸色沉郁,忙递上鲛绡帕子。武后擦了擦额角,忽然低笑一声,指节敲了敲廊柱:“贺兰家那小子,最近往荣国府跑得勤?”见小灵颔首,她眼尾一挑,“派些妥当的人盯着,莫要让老太太被些闲言碎语扰了清净。”话落时,风掀起她鬓边一缕发丝,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光——像极了多年前,她在感业寺佛前发誓时,眸中那簇不肯熄灭的火。
马车回宫的路上,武后望着车帘上的金线绣纹出了神。母亲口中的“老大家的儿子”,是韩国夫人与贺兰越石所生的贺兰敏之——那孩子生得俊俏,却总带着些说不出的乖张。如今他频繁出入荣国府,究竟是真孝敬老夫人,还是……她指尖捏紧帕子,忽然想起今早太子李弘递来的那份请赈疏——这朝堂后宫的局,到底是前朝与后宫的博弈,还是姓武与姓李的权衡?
暮色漫进承庆殿时,武后又坐到了案前。砚台里的墨汁已有些发稠,她提起笔,在密奏上批下“着羽林卫暗中监察”几字,笔尖在“贺兰”二字上顿了顿,终究没再添别的。窗外传来更夫打更声,一声“天干物燥”惊飞了檐角栖鸟——比起母亲的失眠,这长安城的夜,怕是更难安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