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木安今岁深秋回蒲类领地即位前,已从穆宁秋那里得了实讯,明白燕国公主至少目前看来,是友非敌。
叶木安于是赶紧下马见礼。
赵茜薇晓得叶木安的渊源,这蒲类新首领,算与越国人结了大交情的。
赵茜薇遂也客气回礼,并在客气之外,有意淡化生疏,用羌语略带揶揄地说道:“我记得你们蒲类部的烤馕架子,婚宴那日,可是将了我们燕人一军。”
叶木安如今已不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天真少年,外交场合的体面话术,他在初秋暂住金庆城时,颇向冯啸学了些。
要领便是:适度自谦,稍作恭维,再将话题引向共同的敌人。
叶木安于是自哂一笑:“先向太子妃告个罪。小王那日所言,只是想着不能扫大羌王上的兴致。其实,在冶铁术上,我们蒲类,着实比不上太子妃的母国。倘若有朝一日,本部儿郎能用上燕人巧匠打制的铁杵和环首葫芦刀,便能如当年乌孙不惧匈奴那般,不怕北漠那些越来越猖狂的乌蒙人,会越过休屠城了。”
休屠城……
赵茜薇刹那间现了惘然之色。
休屠城往东三百里,便是林黎林将军驻守的军事要塞。
那坎坷堪怜的汉人降将,到底是赵茜薇从少女时代开始,就苦恋了八年的心上人。
纵然林黎被同为汉人的冯啸,不留情面地指责因懦弱而凉薄、辜负了本为良配的异国女子,赵茜薇对林将军,又岂是一年半载便能忘个干净的?
原来眼前这个作为大羌羁靡国的胡人部落,几乎与林将军自我放逐的驻地,比邻。
“昆莫可知一个叫丁零堡的地方?”赵茜薇问道。
叶木安点头:“太子妃说的,可是在休屠城东边的燕国军镇?若开春雪化后,轻骑赶路,三日怎么都到了。”
赵茜薇越发心动。
“昆莫,丁零堡有我娘家的一位故交,如今在彼处做骑都尉,也与昆莫一样,防着北漠那些部落南侵。昆莫此番北归时,可否替我转交些金银钱物,他好留作给部下的赏赐花销。”
赵茜薇与林黎的情事原委,冯啸当然不会对叶木安宣扬,叶木安哪会晓得自己是被当作西王母的青鸾信使了。
他爽快地答应道:“小事一桩,必为太子妃办妥。”
蒲类部有好几千控弦精兵,叶木安作为随时要上阵杀敌的领袖,颇为欣赏赵茜薇顾念守边军将的作派。
他一时觉得话更投机了些,便不再拘束,笑呵呵地指着雪地上的竹网问道:“太子妃是在捕鸟?”
“哦,是,雪天难觅食,鸟雀容易被诱过来。刘王后的属下教的法子,挺有用,我们昨日捕到不少鹧鸪,给刘王后和冯女君都送去了些。今日雪停,就再来设陷阱。”
她话音刚落,众人就听一声粗豪嗓子的大吼:“太子妃,苏执衣请殿下去查看要带进东宫的美酒。”
原来是马远志,自葡萄园方向驶来。
韦勒汉子勒缰下马后,对叶木安也正色行礼。
目光在马车中的年礼上晃一圈后,马远志继续对叶木安道:“昆莫是来拜见咱刘王后的吧?末将引昆莫去越宫吧?”
叶木安似乎蓦然间意识到什么,温和道:“不劳马将军了,我们这就走。”
赵茜薇还惦记着自己之前的托付还没说周详,忙指指侍女菩哥与家仆侍卫道:“这几日,我遣手下,将东西送到昆莫处。”
叶木安一行人走远后,赵茜薇也翻身上马。
燕国被派来陪嫁的随行者,本就只有越国解颐公主队伍的两成不到。赵茜薇在城外的金边白帐住了三个月,比邻而居的越人,反倒对赵茜薇多有照应。
赵茜薇与刘颐,又将要在新年里合谋举事,她的心理上,多少已对越人从上到下,有几分自己人的亲近感。
对眼前这个马远志,更是。
长得跟燕山里的老熊似的,性子却远比冯啸的鹅和康画师的猫,都温和得多。
赵茜薇和冯啸在葡萄园的庐舍里议事时,马远志总是忙前忙后地做那些和葡萄有关的糕饼点心,憨乎乎地、献宝似地献上。
此刻,赵茜薇回头看一眼雪地,语气闲闲地对马远志道:“刚把竹网布好,可惜了。”
马远志面露复杂的神情,踟蹰片刻,终于瓮声瓮气道:“殿下恕罪。若蒲类部的昆莫未与太子妃搭讪那么久,末将绝不来搅扰殿下狩猎的兴致。”
赵茜薇一怔,继而反应过来。
言外之意是,我不懂男女大防?
赵茜薇想到方才对林黎的思念又起,一时烦乱恼火,冷冷地对马远志道:“原来马将军眼里,孤是真心实意地要做大羌太子妃了,所以急得马将军,像金庆城内宿司的人似的,速速赶来拨乱反正。”
马远志怎么可能为那羌人的饭桶太子担忧,作为越人团队的核心,他清楚赵茜薇很快就不是太子妃了。
但他方才遥遥望见叶木安与赵茜薇相谈甚欢,不知为啥,想都没多想,便打马过来了。
此际对赵茜薇的火气与讥讽,马远志更没领悟到要点,反而另有一分说不出的滋味,
这从未有过的糊涂又怪异的感觉,令马远志脑子一晕,脱口问道:“公主,是否也觉得叶木安昆莫,很不错?”
策马跟在赵茜薇身后的侍女菩哥,呵斥道:“马将军,你在浑说什么!”
马远志被菩哥的当头断喝,震醒了几分,忙在马背上惶然俯身告罪:“末将,末将说胡话了。末将只是怕,光天化日的,若教附近山上的僧人瞧见,会给公主引来麻烦。”
赵茜薇想调转马头回自己的营地,但秉性宽厚温和的她,又觉得马远志憨乎乎的不知所措模样,也并没那么讨厌。
这一犹豫间,小跑速度的坐骑,已将众人带到葡萄园的暖庐前。
苏小小和阿燕迎上来。
赵茜薇心软了,下马进到庐舍里,看见满堂的齐整货担,早已气消。
她对苏小小柔声道:“辛苦苏执衣准备年礼了。”
苏小小向来伶牙俐齿:“上梁不正下梁歪,太子那个德性,东宫的属官和仆婢们,只怕也不是啥善类。解颐公主和冯阁长觉着,就算殿下去演一阵戏码,也不能太受委屈。这些玩意儿,殿下看着赏他们,就当丢给狗的骨头。”
赵茜薇笑了。
越人的女官们真是各有特色,这个苏小小,也很可爱。
却见苏小小又走到方桌边,指着两个大箧筐道:“殿下,菩哥妹妹,这个可是好东西,不能赏给下人们。”
菩哥隔着箧筐看不太清,想起方才在叶木安队伍的马车上见过的食物,好奇问道:“是熏马肠么?”
苏小小望一眼不知为何蔫不啦叽缩在后头的马远志,抿嘴解惑:“马将军他,此前和殿下的侍卫蹴鞠,听说燕人爱吃血肠,这回就捣鼓着做了两大筐。”
菩哥一听“马将军”三个字,快要翻上去的白眼,却在看清血肠时,定住了。
做得还真地道!
血肠,是用猪血加上香料,经由细致的“加汤调血”,再灌入肠衣、掂量着火候煮制而成。
就算在燕国,血肠也是靠近东北“大鲜卑山”一带的人才会做。
燕人和亲团的侍卫里,倒有两个出身于大鲜卑山的,可那俩,只会吃,不会做。
赵茜薇的声音响起来:“越人吃猪肉,但不吃血肠,羌人更爱牛羊肉,吃的肠子也是熏马肠。难为马将军了,从未到访我们燕国,却做出了这个。”
苏小小哪知二人前头的龃龉,讶异平时能说会道的马远志,怎么忽然闷嘴葫芦一般,便替他邀功道:“可不,马将军听侍卫们,说了一嘴殿下在府里时,爱吃煎血肠,又问清血肠长啥样,就让阿燕杀了好几头猪,花老鼻子劲做了一堆。实话说,最开头那些,真没法吃,要么腥得很,要么猪血煮老了。这些是成了的,前日我们试着用此地的胡葱炙来吃,又嫩又香。”
赵茜薇凑近箧筐,全无架子地伸手捏了捏,点头道:“不必切开看,捏捏肠衣就知道了,里头的血,火候很对。”
她回头,盯着马远志道:“多谢老马。”
马远志依然不敢抬眼,只嗫嚅道:“也不晓得东宫那厨子,做的菜式能不能吃。阿燕与我,还将此地的瓜菜,腌渍出了酸味,可以与血肠炖着吃。唔,定是与殿下家乡的酸菜不能比……”
赵茜薇打断他:“哦,正好午时了,就先在葡萄园里炖一锅吧,大伙儿都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