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的斡难河畔,金顶王帐内,气氛比帐外的寒冰更冷。
牛粪火盆烧得通红,却驱不散那股渗入骨髓的阴鸷。
蒙哥赤裸的上身,左肩处狰狞的伤口被厚厚的药膏覆盖,紫黑色的毒气虽被压制,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
这痛楚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他的神经,提醒着他风雪之夜的惨败和耻辱。
“秦…烈…” 这个名字如同毒蛇的獠牙,在他齿缝间反复研磨。
“报——!” 帐外传来金狼卫急促的通禀。
“进来!” 蒙哥的声音嘶哑低沉。
亲卫统领巴特尔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入帐内,单膝跪地。
他脸上那道深刻的刀疤在火光下更显狰狞,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铁锈般的寒意:
“大汗,黑狼的第三只眼,从白山带回了消息。”
他双手呈上一枚细小的、用特殊药水处理过的骨片。
蒙哥蜡黄的脸上肌肉抽搐一下,接过骨片,凑近火光。
骨片上刻着细密的女真文字,内容简短,却字字如刀:
“赫连勃勃,私通南敌,受秦烈厚赠。粮盐布药,充盈其部。赫连部青壮,皆言秦烈恩德。其心…已异。”
咔吧!
坚硬的骨片在蒙哥指间瞬间碎裂!粉末簌簌落下。
“赫连勃勃!” 蒙哥的咆哮如同受伤的暴龙,震得王帐顶端的金铃疯狂乱颤!
蜡黄的脸因暴怒而涨成骇人的猪肝色,左肩伤口崩裂,暗红的血渍迅速在麻布绷带上洇开!
“好!好一个永世不忘!好一个白眼狼!” 他想起赫连勃勃在庆功宴上那副谦卑隐忍的模样,只觉一股腥甜直冲喉头!
“秦烈!你这条阴险的鬣狗!竟敢把手伸进本汗的草原!”
他猛地看向巴特尔,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择人而噬的杀意:“赫连勃勃…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本汗还没死呢!”
巴特尔头埋得更低,声音平稳如冰:“据查,赫连部今冬草料粮食奇缺,冻饿死者甚众。秦烈所赠,皆是救命之物。”
“赫连勃勃收下时,其族人欢呼雀跃…此乃攻心之毒。”
“攻心?本汗要攻他的头!” 蒙哥一脚踹翻面前的矮几,金杯银碗滚落一地,奶酒泼洒开来。
他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肩头的剧痛和心头的怒火交织,几乎要将他撕裂。
“黑狼呢?本汗要赫连勃勃的脑袋!还有秦烈派去的那条肥猪商人!一起剁碎了喂狗!” 他嘶吼着。
巴特尔沉默片刻,才道:“大汗息怒。赫连勃勃毕竟是草原大酋,无确凿反迹,贸然诛杀…恐寒了其他非嫡系部落之心。”
“且秦烈车队悬挂血狼旗,护卫森严,黑狼在赫连部地盘动手,一旦失手暴露…得不偿失。”
蒙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巴特尔,如同濒死的狼。
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刚经历大败,若再因猜忌擅杀大部落首领,本就暗流涌动的草原,立刻就会分崩离析!
秦烈…这是算准了!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就看着赫连勃勃这头养不熟的狼,吃着秦烈的粮,在本汗眼皮底下壮大?!” 蒙哥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浓浓的不甘。
巴特尔眼中闪过秃鹫般的冷光:“大汗,狼群自有狼群的法则。草场和牛羊,从来不是靠赏赐得来的。”
蒙哥狰狞的面容微微一滞。
巴特尔继续道,声音毫无波澜:“查干诺尔湖畔那片最丰美的冬牧场,历来是金狼部嫡系‘秃鹫部’的禁脔。”
“今年风雪酷烈,秃鹫部的牲口损失也不小…他们对那片草场,看得比命还重。”
蒙哥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疯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阴冷残酷的光芒。
他缓缓坐回冰冷的王座,蜡黄的脸上,嘴角一点点咧开,露出森白的牙齿,形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秃鹫部的巴图鲁…那个莽夫,脾气比野牛还爆…”
“传本汗口谕,” 蒙哥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带着血腥味的平静,“查干诺尔冬牧场水草丰美,乃长生天赐予草原勇士的福地。能者居之,方合天道。”
他顿了顿,如同毒蛇吐信:“告诉巴图鲁,本汗…很看好他。他部落里损失的牛羊,本汗会从别处给他补上。”
巴特尔心领神会,深深叩首:“是,大汗!秃鹫部的雄鹰,定会守护好长生天的恩赐!”
他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入王帐的阴影里。
蒙哥独自坐在巨大的王座上,肩头的伤痛似乎都减轻了几分。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仿佛尝到了血腥味。
赫连勃勃…秦烈…
你们想玩?
本汗就陪你们玩场大的!
---
查干诺尔湖,如同镶嵌在雪原上的一面巨大银镜。
湖畔丰饶的草甸,是无数草原部落梦寐以求的过冬宝地。往年此时,这里只飘扬着金狼部嫡系“秃鹫部”的狼头鹰旗。
然而今天,湖畔的气氛却剑拔弩张,如同绷紧的弓弦!
数百名赫连部的精锐骑兵,在少酋长赫连锋的带领下,勒马立于湖畔东侧。
他们身后,是赫连部赖以过冬的大批牛羊,正焦躁不安地刨着积雪下枯黄的草根。
赫连锋年轻气盛的脸紧绷着,手握弯刀,眼神锐利地盯着对面。
湖对面,数量更多、装备也更精良的秃鹫部骑兵,如同黑压压的乌云,簇拥着他们的首领巴图鲁。
巴图鲁身材壮硕如铁塔,满脸横肉,一道刀疤斜贯左眼,让他仅剩的右眼更显凶悍。
他骑在一匹格外高大的黑马上,马鞍旁挂着沉重的狼牙棒,眼神如同盯上腐肉的秃鹫,充满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挑衅。
“赫连家的小崽子!” 巴图鲁的声音如同破锣,在空旷的湖畔炸响,带着浓浓的嘲讽,“带着你这些瘦得跟羊羔似的牲口,滚回你们那鸟不拉屎的西边沙地去!”
“查干诺尔是雄鹰翱翔的地方,不是你们这些土拨鼠该来的!”
赫连部骑兵闻言,无不怒目而视,手中弯刀握得更紧。
赫连锋脸色涨红,强压怒火,朗声道:“巴图鲁首领!草原的规矩,冬牧场凭实力争夺!往年是你们强,我们认!今年风雪大,我们西边的草场冻死了,牛羊要活命!”
“我们只借湖畔东边这一小片!开春就走!绝不多占!”
“放你娘的屁!” 巴图鲁一口浓痰狠狠啐在雪地上,狼牙棒猛地指向赫连锋,“规矩?老子巴图鲁的拳头就是规矩!蒙哥大汗亲口说了,这查干诺尔,能者居之!”
“你老子赫连勃勃,刚吃了南边秦烈送来的软饭,就不知道自己骨头几两重了?想抢老子的草场?问过我手里这棒子没有?!”
“秦烈”这个名字如同火星,瞬间引爆了赫连锋的怒火!
“巴图鲁!你找死!” 赫连锋双眼赤红,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哪还忍得住!
他猛地一夹马腹,坐下战马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冲向巴图鲁!手中弯刀划出一道雪亮的弧光!
“小崽子有种!” 巴图鲁不惊反喜,狂笑一声,挥舞着沉重的狼牙棒迎头砸去!风声凄厉!
“少酋长!”
“保护首领!”
双方骑兵见首领动手,瞬间炸开!压抑许久的怒火和争夺生存资源的疯狂彻底爆发!
“杀!”
震天的喊杀声撕裂了查干诺尔湖的宁静!
赫连部的骑兵虽然悍勇,人数和装备却明显逊于秃鹫部的精锐。
弯刀与狼牙棒、长矛激烈碰撞,溅起刺目的火星!
战马嘶鸣,战士怒吼!
鲜血迅速染红了洁白的雪地,断肢残骸在混乱的马蹄下被践踏!
赫连锋年轻气盛,刀法凌厉,但巴图鲁力大无穷,战斗经验更是老辣。
沉重的狼牙棒每一次挥击都带着千钧之力,震得赫连锋手臂发麻,虎口崩裂!
“小崽子!给你爹带的秦粮吃撑了吧?力气呢?!” 巴图鲁狂笑着,一棒横扫,逼得赫连锋狼狈格挡,连人带马被震退数步!
赫连锋又惊又怒,胸口血气翻涌。
“锋儿!退下!” 一声沉稳却隐含雷霆之怒的暴喝从后方传来!
赫连勃勃终于带着亲卫主力赶到!
他一身黑甲,须发戟张,如同被激怒的雄狮!看到湖畔惨烈的厮杀和儿子狼狈的模样,眼中瞬间布满血丝!
“巴图鲁!你敢伤我儿?!” 赫连勃勃咆哮着,手中一杆沉重的铁矛如同毒龙出洞,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直刺巴图鲁后心!
巴图鲁感受到背后致命的威胁,不得不放弃对赫连锋的追击,狼牙棒回身猛扫!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
矛尖与狼牙棒狠狠撞在一起!
狂暴的气浪以两人为中心炸开,将周围的积雪都掀飞出去!
巴图鲁壮硕的身躯在马上晃了晃,仅剩的右眼死死盯住赫连勃勃,狞笑道:“老狗!终于舍得从秦烈的饭盆里抬头了?”
“你找死!” 赫连勃勃双目喷火,新仇(草场)旧恨(蒙哥的羞辱和秦烈带来的枷锁感)彻底点燃!
两人都是草原顶尖的勇士,瞬间战作一团!
铁矛如毒蛇吐信,灵动刁钻!
狼牙棒似雷霆万钧,力劈山岳!
每一次碰撞都火星四溅,气劲狂飙!
周围的厮杀仿佛都成了背景,所有人都被这两位大酋长狂暴的对决所震慑!
秃鹫部骑兵仗着人多势众,渐渐占据上风。
赫连部的战士虽然悍勇,但在对方精良的弯刀和铁甲面前,伤亡不断增加。
一个赫连部百夫长刚砍翻一名敌人,就被侧面刺来的长矛洞穿了胸膛!
他怒吼着抓住矛杆,用尽最后力气将弯刀掷出,插进偷袭者的眼眶,两人一同栽落马下。
雪地被热血融化,又被严寒冻成暗红色的冰坨。
赫连锋被几名亲卫死死护住,看着族人不断倒下,目眦欲裂。
“父汗!撤吧!草场我们不要了!” 他嘶声大喊。
赫连勃勃一矛逼退巴图鲁,环顾四周,看着浴血奋战却不断倒下的族人,看着被秃鹫部骑兵驱赶践踏的自家牛羊…
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攫住了他。
秦烈的粮食救了他的部落,却也将他推到了蒙哥嫡系的屠刀之下!
这草场之争,从一开始,就是蒙哥借刀杀人的毒计!
“巴图鲁!” 赫连勃勃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咆哮,饱含不甘与怨毒,“今日之赐,我赫连勃勃记下了!长生天在上!此仇必报!”
“撤!!” 他铁矛横扫,荡开巴图鲁的追击,对着族人厉声嘶吼。
残余的赫连部骑兵护着伤者和部分牛羊,在秃鹫部骑兵的嘲笑和箭矢追击下,狼狈不堪地脱离战场,向西边败退。
丢弃的尸体和染血的雪地,成为他们争夺草场失败的惨烈注脚。
巴图鲁勒住战马,看着赫连部败退的烟尘,得意地举起染血的狼牙棒,发出震天的狂笑!
“哈哈哈!废物!吃了南蛮子的粮,也还是废物!”
他仅剩的右眼望向金顶王帐的方向,充满了邀功的谄媚。
查干诺尔湖畔,只剩下秃鹫部战士的欢呼和赫连部伤者被遗弃在雪地里的痛苦呻吟。
---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秃鹫,迅速飞遍整个草原。
查干诺尔湖畔的血战,赫连部在秃鹫部手下惨败,损失惨重,被迫放弃丰美的冬牧场。
这像是一把火,彻底点燃了本就因蒙哥战败和不公而压抑的草原。
白鹿部世代放牧的几处优质盐池附近,开始频繁出现金狼部嫡系“血狼部”骑兵的“巡逻”。
盐池产出被强行征收的份额越来越大,美其名曰“支援王庭”。
黑鹞部靠近王庭的一片水草丰美的小盆地,一夜之间被蒙哥赏赐给了另一个嫡系部落“铁蹄部”。
黑鹞部酋长带着族人去理论,被铁蹄部的骑兵用套马杆拖行羞辱,丢出领地。
“大汗说了,能者居之!你们黑鹞部…配吗?” 铁蹄部首领的嘲笑声在风中回荡。
压抑的怒火在非嫡系的部落中熊熊燃烧。
小规模的冲突如同草原上的星火,此起彼伏。
今天你抢我一群羊,明天我烧你一片草场。
部落交界处,血腥的摩擦几乎每日都在上演。
原本相对统一的草原,在秦烈悄然投下的“粮食”火种和蒙哥粗暴的“能者居之”催化下,迅速陷入了分裂和内耗的泥潭。
金顶王帐内,蒙哥听着巴特尔每日汇报的各处摩擦,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肩头的伤口依旧在隐隐作痛。
他需要的,就是这乱象。
赫连勃勃这些不安分的狼,就该互相撕咬,消耗掉多余的力气和野心!
让他们在争斗中流干血,再也无力威胁他的金狼王座!
至于南边的秦烈…
蒙哥布满血丝的眼中,怨毒如同实质。
等本汗收拾完这些杂碎,养好了伤,整合了草原…
秦烈!本汗定要亲率百万铁骑,踏平你的北疆七州!将你剥皮抽筋!将那面该死的镜子,砸成粉末!
他仿佛看到了那一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夜枭般的低笑。
帐内牛粪火盆的光,将他扭曲的影子投在巨大的金狼图腾上,如同择人而噬的魔影。
---
苍狼城,镇北侯府书房。
炭火无声,松香袅袅。
秦烈站在巨大的北疆舆图前,目光落在代表草原的那片辽阔区域。
上面,代表赫连部、白鹿部、黑鹞部的位置,被林风用朱砂新标记出数个猩红的叉。
代表着冲突和流血。
萨迪克垂手侍立一旁,低声汇报:“侯爷,赫连勃勃那边…又派人来了,还是哭穷,说损失太大,希望能再赊买一批粮食和盐巴…价格嘛,好商量。”
他脸上带着商人特有的狡黠笑容。
秦烈没有回头,手指轻轻拂过舆图上赫连部的位置。
“告诉他,粮食可以给。价格,按上次的九成。”
萨迪克眼睛一亮:“侯爷仁慈!小人明白!保管让赫连勃勃‘感激涕零’!”
“还有,” 秦烈声音平淡无波,“上次运去的药材里,有几味治外伤和冻疮的,效果似乎格外好?这次,多配些。”
萨迪克心领神会,笑容更深:“侯爷放心!保证让赫连部的勇士们用了都说好!伤口好得快,才有力气…嗯,守护部落嘛!”
秦烈微微颔首。
萨迪克识趣地躬身退下。
书房内只剩下秦烈一人。
他走到窗边,负手而立。
窗外,北疆的天空湛蓝高远,几缕薄云舒卷。
凛冬的寒意依旧刺骨,但风中,已隐隐传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冰雪将融的湿润气息。
草原上的血在流,蒙哥的精力被牢牢钉死在他自己的地盘上。
赫连勃勃这枚棋子,在流血,在挣扎,也在仇恨的滋养下,一点点变得更锋利。
短期内,北疆的烽火台,可以暂时熄一熄狼烟了。
青铜古镜在识海中微微嗡鸣,镜面光华流转,映照着秦烈平静深邃的眼眸。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掌控一切的弧度。
乱吧。
草原越乱,他的北疆,就越稳。
而他的目光,已悄然越过舆图,投向了更南方的、那片瘴气弥漫、充满未知的十万大山。
那里,有他突破宗师的契机,也有古镜渴望的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