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狼城,镇北侯府书房内,松木燃烧的噼啪声衬得格外安静。
秦烈指节轻叩硬木桌面,发出笃笃闷响,目光沉静地扫过面前两份密报。
一份来自军情司,林风亲笔所书,墨迹尚新。
另一份则带着浓重的西域香料气息,出自萨迪克之手。
两份情报核心惊人一致:斡难河畔的金顶王帐内,气压低得能拧出血来。
狼主蒙哥伤势未愈,左肩那道深可见骨的贯穿伤,日夜折磨着他。
更痛的,是十万铁骑溃败的奇耻大辱。
“赫连勃勃…” 秦烈低语,指尖停在萨迪克密报的一个名字上。
这位草原上仅次于蒙哥的大部落首领,在风雪决战中,其部族被蒙哥刻意推至最惨烈的锋线。
赫连部勇士的鲜血,染红了苍狼城下的冻土。
萨迪克的情报写得活灵活现,仿佛亲见:庆功宴上,蒙哥对嫡系部落大加封赏,牛羊、草场、奴隶流水般赐下。
轮到赫连勃勃上前敬酒时,蒙哥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随手丢下一小块干硬的肉脯。
那轻蔑,如同打发一条摇尾乞怜的野狗。
赫连勃勃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捏着金杯的手指关节泛白,几乎要将杯子捏碎。
他默默退下,眼中翻腾的怨毒,连王帐内浓烈的牛粪烟气都遮掩不住。
“不止赫连部,” 林风的密报补充,“白鹿部、黑鹞部…这些非嫡系的大部落酋长,回到各自领地后,都紧闭了帐门。”
“有亲信听到摔砸器物的声音,还有压抑的咆哮。”
“蒙哥强行摊派给他们的战损赔偿,几乎掏空了这些部落过冬的存粮和牲口。”
“草原的风里,闻得到火药味了。”
秦烈放下密报,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蒙哥的刚愎与短视,比他预想的还要愚蠢。
惨败之后,不思抚慰伤疤,反而变本加厉地压榨非嫡系,这是嫌自己汗位坐得太稳了么?
“萨迪克。”
“在,我尊贵如太阳般的侯爷!” 早已侍立一旁的西域商人立刻躬身,脸上堆满精明的笑,右手抚胸。
“你那条横穿草原,连接西域与北疆七州的‘黄金商路’,最近不太平?” 秦烈语气平淡。
萨迪克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一半,换上愁苦:“侯爷明鉴!那些蒙哥的走狗,简直比草原上的饿狼还贪婪!”
“我们萨迪克商队挂着您赐下的‘血狼旗’,他们不敢明抢,可暗地里使绊子、设卡、加收‘过路平安税’,花样百出!”
“尤其是赫连部的地盘,原本还算顺畅,最近也…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偷眼觑着秦烈的神色。
秦烈微微颔首:“商路不通,货物积压,损失不小吧?”
“何止不小!” 萨迪克仿佛被戳到痛处,声音都拔高了,“上好的波斯毯、大食的琉璃器、还有侯爷您要的那些药材种子…全压在手里发霉!我的心都在滴血啊,侯爷!”
“那就运过去。” 秦烈手指点了点地图上赫连部的方位。
“啊?” 萨迪克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运…运过去?可那边…”
“不是军械,不是铁器。” 秦烈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精芒,“是粮食。上好的麦子、粟米。”
“是盐巴,雪白精细的青盐。”
“是布匹,厚实的棉布和御寒的毛毡。”
“还有…药材。治疗冻疮的,退烧的,治牲畜疫病的普通药材。”
萨迪克浑浊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秃鹫!
他瞬间明白了秦烈的意思。
“侯爷!您的智慧如同大漠里的甘泉!高!实在是高!” 他激动地搓着手,“这些东西,草原上永远不嫌多!尤其是这个冬天!”
“赫连勃勃只要不傻,一定会像护着心肝一样护着这批货!”
“可…蒙哥那边?” 他随即又有些犹豫。
“挂着我的旗,走赫连部的路。” 秦烈语气不容置疑,“蒙哥若敢公然劫掠本侯‘合法’通商的物资,那就是再次宣战。”
“他肩膀上那个洞,还疼着呢。”
萨迪克心领神会,腰弯得更低了:“明白!小人立刻去办!第一批,不,三批!小人立刻组织三批大车队,十日内就出发!”
“粮食五千石,青盐五百担,棉布毛毡各千匹,常用药材二十车!保管让赫连部的老弱妇孺,都念着侯爷您的好!”
秦烈挥挥手。
萨迪克像得了圣旨,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嘴里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把成本摊得更薄些,再狠狠赚赫连勃勃一笔人情。
书房内重归寂静。
秦烈走到窗边,推开厚重的木窗。
北疆凛冽的寒风灌入,带着冰雪的气息,吹动他额前碎发。
他望向北方那片辽阔而躁动的草原。
赫连勃勃,这头受伤的孤狼,该喂点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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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狼城外,巨大的货栈区人声鼎沸,车马喧嚣。
“快!装车!都给我仔细点!侯爷要的货,一粒麦子都不许洒!” 萨迪克挺着肚子,声音洪亮地指挥着,与之前在书房判若两人。
几十辆加固的大车一字排开,车辕粗壮,蒙着厚厚的防水油布。
成袋的麦子、粟米被力夫喊着号子扛上车,堆砌如山。
雪白的青盐装在特制的木桶里,散发着咸涩而诱人的气息。
色彩鲜艳的棉布、厚实的羊毛毡,一卷卷码放整齐。
一捆捆散发着草木清香的药材被小心地安置在车队中部。
每一辆大车的车辕上,都插着一面迎风猎猎的小旗——血红的底色,一头狰狞仰天长啸的苍狼!
这是镇北侯府的商旗。
“萨迪克大掌柜,这…这么多?” 军情司派来协助的校尉看着望不到头的车队,咂舌不已。
萨迪克得意地捻着卷曲的胡须:“这才哪到哪?侯爷心系草原百姓生计,这是天大的仁德!我们做商人的,自然要尽心尽力!”
他压低声音,眼中闪着市侩的光:“记住喽,沿途但凡有蒙哥的人敢刁难,就把侯爷的旗号亮出来!腰杆给我挺直了!”
“咱们,是给草原送温暖去的!”
校尉重重点头,手按刀柄,眼神锐利地扫过车队四周。
萨迪克满意地拍拍他的肩,目光投向北方天际线。
仿佛已经看到赫连勃勃那张阴沉的脸,在看到这些救命物资时,会露出怎样复杂又贪婪的神情。
车队在苍狼城军民好奇的目光中,浩浩荡荡驶出北门,碾过覆盖薄雪的官道,消失在茫茫雪原。
车轮印深深,如同秦烈悄然布下的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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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部的王庭,没有金顶,只有连绵的灰白色毡帐,簇拥着一座稍大些的主帐。
帐内弥漫着劣质奶酒的酸味和一种压抑的绝望。
赫连勃勃坐在铺着旧狼皮的主位上,脸色比帐外的雪还冷。
他面前空荡荡的矮几上,只有半碗浑浊的奶酒。
帐下坐着几个心腹头人,个个面黄肌瘦,愁眉苦脸。
“大汗…部落里存的草料,只够牲口再撑半个月了…” 负责牧业的头人声音干涩。
“粮食呢?” 赫连勃勃的声音沙哑。
“省着吃…也最多一个月。” 管粮食的头人几乎不敢抬头,“老人和孩子…已经有人冻伤了…”
“蒙哥汗的赔偿摊派…最后一批牲口,昨天也被金狼卫的人赶走了…” 另一个头人愤愤地捶了下地面。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寒风穿过帐帘缝隙的呜咽声。
赫连勃勃闭上眼,粗大的手指紧紧攥着,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耻辱!无能的耻辱!
为蒙哥卖命,死了那么多勇士,最后竟落得如此境地!
蒙哥那条老狗!他心中疯狂咒骂。
就在这时,帐帘被猛地掀开,一股寒气涌入,伴随着一个亲卫激动得变了调的声音:
“大…大汗!来了!南边来车队了!好大的车队!”
赫连勃勃猛地睁开眼,精光爆射:“谁的车队?金狼卫又来抢东西?”
“不…不是!” 亲卫喘着粗气,“是商队!挂着…挂着血狼旗的商队!萨迪克大掌柜亲自带的队!全是粮食!盐巴!布!还有药!”
帐内所有头人霍然起身,眼珠子瞪得溜圆。
“血狼旗?秦烈?!” 赫连勃勃失声,心脏狂跳起来。
他猛地冲出大帐。
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
营寨辕门外,景象让他和所有涌出来的赫连部族人瞬间屏住了呼吸!
一支望不到尾的巨大车队,静静停在雪地里。
车辕上血红的狼旗,在灰白的天地间,刺眼得如同燃烧的火焰!
萨迪克裹着厚实的貂裘,胖脸上堆着商人特有的、令人如沐春风又暗藏算计的笑容,策马来到辕门前。
他右手抚胸,对着赫连勃勃微微躬身,声音洪亮,传遍寂静的营地:
“尊敬的赫连大汗!奉大夏镇北侯,北疆七州总督秦侯爷之命,为您和您的部族,送来过冬之礼!”
“粮食五千石!青盐五百担!御寒棉布千匹!毛毡千匹!疗伤治疫药材二十车!”
“侯爷说,北疆与草原,唇齿相依。朋友来了,我们有美酒!愿这微薄心意,能解贵部燃眉之急!”
话音落下,整个赫连部营地死寂了一瞬。
随即,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喧哗轰然炸开!
无数衣衫褴褛的赫连部族人从破烂的毡帐里涌出,老人、妇人、孩子…他们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粮袋,雪白的盐巴,厚实的布匹…
一双双原本麻木绝望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狂喜和贪婪的光芒!
“粮食!是粮食!”
“盐!好白的盐!”
“布!有厚布了!娃不用挨冻了!”
人群开始骚动,有人忍不住想往前冲。
赫连部的战士竭力维持着秩序,但他们的喉咙也在不受控制地滚动,眼神死死黏在那些物资上。
赫连勃勃站在原地,高大的身躯微微颤抖。
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他脸上。
他看着萨迪克那张笑吟吟的脸,看着那面刺眼的血狼旗,再看向自己族人那狂喜到近乎癫狂的神情…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冰水混合着滚油,狠狠浇在他心头。
屈辱?有。堂堂大汗,竟要靠敌人的施舍过活!
感激?也有。这些东西,救的是他整个部族的命!
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无形巨手扼住咽喉的窒息感。
秦烈…好狠的手段!好毒的眼光!
他精准地扼住了自己的命脉,送来的不是刀枪,是比刀枪更可怕的软刀子!
这哪里是礼物?分明是裹着蜜糖的枷锁!
赫连勃勃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大步迎向萨迪克,声音洪亮,带着刻意的感激:
“萨迪克大掌柜!请替我转达赫连勃勃对秦侯爷最深的谢意!侯爷的恩情,我赫连部…永世不忘!”
他重重拍着萨迪克的肩膀,力道大得让胖商人龇牙咧嘴。
“快!开辕门!迎接贵客!卸货!” 他转身,对着族人咆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把最肥的羊宰了!用最好的奶酒!招待我们尊贵的客人!”
赫连部的营地,瞬间被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狂热气氛点燃。
火光映照着堆积的物资,也映照着赫连勃勃眼底深处,那抹被深深埋藏起来的、冰冷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