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虐了数日的暴风雪终于有了停歇的迹象。
铅灰色的云层裂开几道缝隙,吝啬地漏下几缕苍白无力的阳光,勉强照亮了被厚厚积雪覆盖的苍狼城。
然而,与这严寒天气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城内那几乎要冲破云霄的喧嚣与热浪!
城南,新扩建的“四方市集”。
积雪被清扫得干干净净,露出夯实的黄土路面,此刻却被无数车辙脚印和牲口的蹄印覆盖得泥泞不堪。
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空气中混杂着汗味、牲口的粪便味、烤馕的焦香、炖煮牛羊肉的浓郁膻香、西域香料特有的辛烈、还有皮革、毛毡、铁器、药材等无数种货物散发出的驳杂气息。
“上好的松江棉布!御寒又结实!瞧瞧这细密的针脚!三匹只要一块下品元石!”
“草原的肥羊!刚宰杀!新鲜!便宜卖啦!换盐!换茶叶!”
“精铁箭头!出自苍狼城匠作司!货真价实!比草原那些破烂货强十倍!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收皮子!收上好的雪狐皮、狼皮!价格公道!”
“刚出炉的热乎馕饼!一文钱两个!”
各种腔调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骡马的嘶鸣声、车轮碾压冰雪的嘎吱声…
汇聚成一股庞大而嘈杂的声浪,冲击着每一个进入市集的人的耳膜。
穿着厚厚皮袄、戴着毡帽的草原汉子,裹着色彩艳丽头巾、高鼻深目的西域胡商,挑着担子叫卖本地山货的边民,还有穿着统一号衣、维持秩序的苍狼城巡城卫…
形形色色的人流,如同奔腾的河水,在市集纵横交错的巷道间涌动。
几支规模庞大的驼队正缓缓穿过市集中心的主干道。
高大的双峰骆驼背负着如同小山般的货物,叮当作响的驼铃在嘈杂声中显得格外清脆。
领头的是几个裹着厚实翻毛皮袍、一脸精明的西域商人,正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和几个本地大商行的管事唾沫横飞地争论着货物的成色和价格。
“萨迪克老爷!您看这匹蜀锦!这花色!这质地!运到楼兰,转手就是三倍的利!”
一个满脸堆笑的西域商人扯着一匹流光溢彩的锦缎,对着人群中一个尤为显眼的胖子喊道。
那胖子正是萨迪克,裹着一件价值不菲的紫貂皮裘,圆脸上红光满面
闻言只是眯着小眼睛,捻着修剪整齐的小胡子,慢悠悠地摇头:“哈桑老弟,急什么?好东西,也要看卖给谁。
价钱嘛,好商量,好商量!我们‘血狼商行’,童叟无欺!”
他挺着肚子,在一群商人的簇拥下,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国王,志得意满。
市集边缘,靠近城墙根的地方,是另一番景象。
大片新平整出来的土地上,一排排整齐的土坯房如同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
虽然简陋,但厚实的墙壁和苫盖着厚厚茅草的屋顶,足以抵御北疆的严寒。
这里便是苍狼城安置流民的“安民坊”。
此刻,坊口架着几口巨大的铁锅,里面翻滚着浓稠的、散发着麦香和肉末香气的杂粮粥。
穿着厚厚棉袄、脸色比刚来时红润了许多的流民们排着长队,秩序井然地领取着每日的口粮。
几个穿着城守府号衣的吏员拿着厚厚的名册,挨个核对登记,旁边还有医官打扮的人在给几个咳嗽的孩子分发黑乎乎的药丸子。
“娘!粥!有肉!有肉!”
一个七八岁、脸蛋冻得通红的小男孩捧着热气腾腾的粗陶碗,兴奋地冲着旁边一个瘦削但眼神有了光彩的妇人喊道。
妇人摸了摸孩子的头,眼中含着泪花,对着分发粥食的吏员不住地鞠躬:“谢谢官爷!谢谢侯爷!谢谢侯爷的大恩大德!”
那吏员摆摆手,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快趁热吃吧。吃饱了,开春才好有力气去开荒!侯爷说了,荒地开出来,头三年不收一粒租子!好日子在后头呢!”
旁边一个正在喝粥的老汉抹了把嘴,叹道:“老汉我逃难半辈子,见过多少官?像武威侯这样,真给咱们这些苦哈哈活路的…头一个!这苍狼城,是咱的家了!”
匠作区,位于城西。
这里的喧嚣不同于市集的嘈杂,而是充满了力量与金属的碰撞!
巨大的工棚连绵不绝,炉火熊熊燃烧,映红了半边天。
叮叮当当的铁锤敲击声此起彼伏,如同最雄壮的交响乐。
赤膊的匠人们挥汗如雨,古铜色的皮肤上油光发亮,肌肉虬结。
巨大的风箱被拉得呼呼作响,鼓动着炉膛里的烈焰。
“嘿!哈!” 一个身材魁梧、如同铁塔般的匠人抡着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烧红的铁条上,火星四溅!
那铁条在锻打下迅速变形,被熟练地送入旁边的淬火池,发出刺啦一声巨响,腾起大片白雾。
旁边的学徒立刻递上新的铁料。
“都加把劲!这批‘神机弩’的弩臂是侯爷亲自吩咐的!要用最好的黑纹钢芯!淬火要足!半点马虎不得!”
一个脸上带着炭灰、眼神却异常锐利的老匠师在几个工位间巡视,声音洪亮地吆喝着。
他是匠作司的大匠头,赵铁柱从铁壁城挖来的宝贝。
在另一个更大的工棚里,景象更为壮观。
十架比普通神机弩庞大粗壮数倍的巨弩骨架已经成型,狰狞的弩臂如同巨兽的獠牙,缠绕着粗如儿臂的精铁链。
匠人们正合力将沉重的绞盘安装上去。
这便是令草原骑兵闻风丧胆的守城利器——破城弩!
“一!二!三!起!”
几个壮汉喊着号子,将沉重的铁质弩机部件抬起,小心翼翼地安装在基座上。
汗水顺着他们结实的脊背流淌下来。
“侯爷设计的这玩意儿…真是了不得!”
一个年轻匠人摸着冰冷的弩身,眼中满是敬畏,“五十步内,生铁板都像纸糊的一样!就是上弦太费劲,得四个壮劳力!”
“费劲怕什么?”
旁边一个老匠人用毛巾擦着汗,咧嘴一笑,露出被炭火熏得微黄的牙齿,“架在城头上,那就是定海神针!一弩下去,管他什么攻城锤、冲车,全得散架!
能保咱们苍狼城平安,费点力气算啥?侯爷给咱们的工钱和伙食,可比以前强百倍!”
匠作区一角,相对安静些。这里堆放着大量新打造好的农具。
几个穿着城守府农官服饰的人,正指挥着流民青壮,将一具具造型奇特的曲辕犁装上牛车。
“都轻拿轻放!这可是侯爷亲自画图改良的曲辕犁!开春垦荒就指望它了!”
一个年轻的农官大声叮嘱着,“这一批,是送去磐石城孙将军那边的!那边山地多,荒地硬,这犁头更尖,省牛省力!”
一个流民头领模样的汉子抚摸着那弯曲的犁辕和锋利的犁头,黝黑的脸上满是惊叹:“好东西!真是好东西!
以前用那直辕犁,一天下来,人累个半死,牛也吐白沫,也犁不了多少地。有了这宝贝,开春咱能开更多的荒地!给侯爷多打粮食!”
城守府,议事厅侧院。
这里气氛严肃得多。一个临时搭起的木台上,数十名身材精壮、眼神锐利的青年正排着整齐的队列。
他们穿着统一的灰色劲装,虽略显单薄,但在寒风中依旧挺直如松。
他们有的来自军中选拔,有的则是投奔而来的落魄武者或流民中根骨上佳者。
此刻,他们眼中都燃烧着渴望与崇敬的火焰,望着台上那个玄色身影。
秦烈负手立于台上,玄色大氅在微寒的风中纹丝不动。
他没有说话,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庞。
那股无形的、经历了无数次血火淬炼的威压,让台下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挺直了腰背,仿佛在接受最神圣的检阅。
“你们,都是从数千人中筛选出来的。”
秦烈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根骨,心性,意志。缺一不可。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普通的士卒或流民。”
他顿了顿,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鹰:
“你们,是‘烈风营’的种子!”
“烈风营”三字一出,台下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窒!眼中爆发出更加炽热的光芒!
谁不知道,这支侯爷亲手组建、亲自传授功法的精锐,是苍狼城,乃至整个北疆最锋利的一把刀!是荣耀与力量的象征!
“入我烈风营,授高阶功法《烈风诀》!”
秦烈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习合击战阵‘血狼噬月’!享双倍军饷!用最好战甲!食最精粮米!”
每一句话,都如同重锤敲在众人心头,激起澎湃的热血!
“但是!” 秦烈话锋一转,语气瞬间变得森寒如冰,“入我营门,生死皆由我!军令所指,刀山火海,亦不容退缩!背叛者,死!畏战者,死!临阵脱逃者,死!”
三个“死”字,如同三柄冰冷的战刀,悬在了所有人的头顶。
场中气氛瞬间凝固,肃杀之气弥漫。
然而,台下那数十双眼睛,非但没有畏惧退缩,反而燃烧起更加狂热的、近乎殉道般的火焰!
“愿为侯爷效死!愿为烈风营效死!”
不知是谁先嘶吼出声,随即,数十人齐声咆哮,声浪震得屋檐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汇成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气势!
秦烈看着台下那一张张被热血涨红的脸,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
他微微颔首,对侍立一旁的林风道:“林风,带下去。从今日起,你便是烈风营首任营主。按计划操练,不得有误。”
“诺!” 林风踏前一步,声音斩钉截铁,眼中同样燃烧着炽热的战意。
他大手一挥:“烈风营!随我来!” 数十名新晋的烈风营种子,如同出鞘的利刃,踏着整齐而有力的步伐,跟着林风离开侧院,走向未知却充满荣耀的铁血征途。
秦烈独自站在空下来的侧院高台上,寒风卷起他玄色大氅的一角。
他抬头,望向苍狼城巍峨的城墙。
城墙之上,值守的士兵身影在苍白的阳光下如同黑色的剪影,玄色的“武威侯”与“北疆防御使”大旗在渐息的风中猎猎招展。
城墙外,是暂时被风雪覆盖、却暗藏杀机的茫茫雪原。
城内,市集的喧嚣声浪隐约传来,安民坊的炊烟袅袅升起,匠作区的打铁声铿锵有力…这座由他一手从废墟中重建、在血火中淬炼的城市,正以前所未有的勃勃生机,吞吐着力量与希望。
然而,秦烈深邃的目光却穿透了这眼前的繁荣,投向了更遥远、更寒冷的北方地平线。
在那片铅灰色的天空之下,似乎有一面狰狞的金狼王旗,正卷动着漫天风雪,缓缓升起。无声的压迫感,如同冰冷的潮汐,悄然漫过心头。
繁荣之下,是暗流汹涌。
生机之中,孕育着更加惨烈的风暴。
苍狼城,已非昔日边陲小城。
它是一头苏醒的、磨砺着爪牙的荒原巨狼。
而驯服它、引领它、用它去撕碎一切来犯之敌的,唯有立于城头的那道玄色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