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狼城,镇守使府衙。
地火暖龙烧得正旺,将议事厅内烘烤得温暖如春,与窗外呼啸的风雪形成鲜明对比。空气中弥漫着上等松烟墨的淡雅气息和刚刚沏好的浓茶芬芳。
秦烈卸去了厚重的玄色大氅,只着一身暗绣云纹的玄色常服,坐在巨大的北疆沙盘前。
他刚刚结束对五城近一个月的巡视,风尘未洗,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落在沙盘上代表北漠王庭的那片广袤阴影区域。
林风侍立一旁,正低声汇报:“侯爷,五城防务整合已初见成效。烽燧线正在加紧增筑,张魁将军报信,黑石城匠户日夜赶工,石料充足,开春前必能完工。孙岩将军的‘游骑哨’已撒出去三批,最远已探至‘白狼湖’附近,暂时未发现蒙哥主力的确切动向。赵铁柱将军的铁壁城军械储备已翻倍,破城弩首批五架已运抵城头。陈锋将军处,哨所保暖物资已全部发放到位。”
秦烈微微颔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沙盘边缘。五城联防的骨架已经搭起,血肉也在填充。但这还远远不够。
蒙哥整合草原的速度超出了他的预期,十万铁骑带来的压力如同悬顶之剑。他需要时间,需要更多的底牌,更需要…来自敌人内部的缝隙。
就在这时,门外亲卫高声禀报:“侯爷,萨迪克求见!言有要事!”
萨迪克?秦烈眼中精光一闪。这位西域大商人,如今是“血狼商行”的实际掌舵人,更是他深入草原的一只重要耳朵。“让他进来。”
厚重的门帘掀起,带进一股寒气。萨迪克裹着一身昂贵的紫貂皮裘,圆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风霜,但那双精明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穿着厚实但样式粗犷的皮袍、戴着宽大皮帽遮住大半张脸的男人。此人一进门,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牛羊膻味和风沙气息的味道便弥漫开来。
“尊贵的侯爷!萨迪克向您问安!愿长生天保佑您如同北疆的雪山一样永恒!” 萨迪克右手抚胸,恭敬地行了一个西域礼节,声音洪亮而带着商贾特有的圆滑。
“免礼。萨迪克,何事如此急切?” 秦烈目光掠过萨迪克,落在他身后那个沉默如山的身影上。那人虽然极力掩饰,但站立时如同扎根大地的姿态,以及皮袍下隐约可见的强壮轮廓,都透着一股草原武士特有的彪悍气息。
萨迪克脸上堆起商人特有的笑容,侧身让开一步,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神秘:“侯爷,给您介绍一位远道而来的朋友。这位,是来自‘赫连部’的使者,乌尔汗兄弟。他带来了赫连勃勃首领对您最诚挚的问候,以及…一份或许能解北疆燃眉之急的‘礼物’。”
乌尔汗?赫连部?
秦烈心中一动。这个名字,在萨迪克之前传回的零碎情报和战俘口供中,曾不止一次出现过。赫连部,北漠王庭中仅次于狼主蒙哥金狼部的强大部落!首领赫连勃勃,野心勃勃,桀骜不驯,与蒙哥早有旧怨!兀良哈兵败苍狼城,赫连勃勃在部落大会上对蒙哥的讥讽和掣肘,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赫连部的朋友?” 秦烈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平淡,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远道而来,风雪兼程,辛苦了。林风,上茶,要浓的,给客人驱驱寒。”
“谢…侯爷。” 那高大身影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砾摩擦。他摘下宽大的皮帽,露出一张典型的草原汉子面孔。
颧骨高耸,鼻梁挺直,嘴唇厚实,下巴上蓄着浓密的胡须。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边脸颊上的一道深刻刀疤,从眼角一直划到下颌,为他粗犷的面容平添了几分狰狞与凶悍。
他动作有些僵硬地坐在椅子上,显然对汉人的礼节和环境并不习惯,但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却锐利如鹰隼,毫不避讳地打量着秦烈,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侍从奉上滚烫的浓茶。乌尔汗端起粗糙的陶碗,也不怕烫,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长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肺腑里的寒气都吐出来。
他放下碗,用生硬的官话说道:“侯爷,我奉赫连部天所授的可汗,赫连勃勃首领之命而来。首领说,苍狼城下,您斩了兀良哈那个傲慢的蠢货,是替长生天清理了草原的污秽!他敬您是真正的巴特尔(英雄)!”
开门见山,直白粗犷,带着草原人特有的风格。
秦烈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听不出波澜:“兀良哈犯我疆土,屠我子民,死有余辜。本侯所为,不过是守土之责。赫连首领过誉了。”
乌尔汗咧了咧嘴,那道刀疤随之扭动,显得有些可怖:“侯爷不必过谦。兀良哈是蒙哥最忠诚的猎犬,也是他手下最锋利的刀。您折断了他的刀,蒙哥很痛,痛得在‘金狼帐’里摔碎了他最心爱的金杯!这让我们赫连部的勇士听了,非常痛快!” 他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快意和幸灾乐祸。
“哦?” 秦烈呷了口茶,抬起眼皮,“如此说来,赫连部与金狼部,似乎并非同心同德?”
乌尔汗脸上的笑容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怨愤和桀骜:“同心同德?哼!蒙哥自封‘天可汗’,视草原各部为奴仆!他金狼部的牧场水草丰美,而我们赫连部世代放牧的‘月亮湖’草场,却被他强行划走了一半,分给了他的亲信部落!只因为去年白灾,我们赫连部没有像狗一样摇尾乞怜,向他献上部落最美的姑娘和最肥壮的牛羊!他还处处打压我们,限制我们的交易,克扣该分给我们的盐铁!”
他越说越激动,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额角青筋暴起。
秦烈静静听着,心中了然。果然,兀良哈的惨败,如同投入草原这锅滚油中的一滴冷水,瞬间激化了金狼部与赫连部之间早已存在的、深刻的矛盾。赫连勃勃派使者前来,绝非仅仅是表达“敬意”。
“所以,” 秦烈放下茶盏,目光如炬,直视乌尔汗,“赫连首领派你来,是想与本侯…做一笔交易?”
乌尔汗深吸一口气,压下激动的情绪,重新坐直身体,眼神变得锐利而坦诚:“侯爷是聪明人!我们赫连部的勇士,不怕蒙哥的金狼卫!但我们需要时间,需要更多的刀箭,需要让部落的牛羊能熬过寒冬的粮食和盐巴!
蒙哥将十万大军集结在白狼湖,像乌云一样压在我们赫连部旁边!他的眼睛,不光盯着您的苍狼城,也随时可能调转刀锋,先吞并我们这些‘不听话’的部落!”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如同草原上准备狩猎的狼:“首领的意思很简单!只要侯爷能提供一些小小的帮助…比如,上好的茶砖,御寒的布匹,还有…一点点,能打造箭头和修理马具的生铁…我们赫连部的三万控弦之士,就绝不会让蒙哥能安心地把所有兵力都砸在您的城墙上!他的粮道不会太平,他的侧翼会时刻感受到我们的‘热情’!甚至…当他最虚弱的时候,我们赫连部的弯刀,或许会指向他金狼帐的后背!”
赤裸裸的利益交换!赫连勃勃要物资,要生存空间,更要借秦烈这把刀,消耗蒙哥的力量,甚至取而代之!而秦烈需要的,正是时间!是让蒙哥无法全力攻城的掣肘!
议事厅内一片寂静,只有地火龙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萨迪克紧张地看着秦烈,大气不敢出。林风的手,已经悄然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眼神锐利地盯着乌尔汗。
秦烈的手指,再次在沙盘边缘敲击起来,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他的目光在沙盘上代表赫连部活动区域的标记和蒙哥金狼王旗的位置之间来回扫视。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茶砖,可以。上等的江南雨前龙井,或滇南普洱,本侯商行不缺。布匹,没问题。松江的棉布,蜀地的锦缎,甚至御寒的皮裘,都可以谈。至于生铁…” 他顿了顿,看到乌尔汗眼中瞬间爆发的渴望,“北疆管控严格,大量流出,必会引起蒙哥警觉,甚至为赫连部招祸。”
乌尔汗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脸上露出失望。
“但是,” 秦烈话锋一转,“本侯的匠作司,恰好有一批…报废的、无法修复的旧兵器,以及一些矿渣提炼出的‘粗铁’。锋利不足,但用来打造箭头、修理马具,甚至加固帐篷,绰绰有余。数量嘛…每月,可‘处理’这么几车。” 他伸出三根手指。
报废旧兵器?矿渣粗铁?乌尔汗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狂喜!对于极度缺乏铁器的草原部落来说,这简直是雪中送炭!至于锋利?箭头需要的是硬度!修理马具需要的是韧性!
那些粗铁,在他们部落匠人手里,一样能变成杀人的利器!每月三车,数量不多,但足以解燃眉之急,更不会引起蒙哥的过分关注!这位年轻的侯爷,心思缜密,手段老辣!
“侯爷!!” 乌尔汗猛地站起身,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右手重重捶在左胸,行了一个草原最庄重的礼节,“赫连部,永远记得侯爷的友谊!长生天在上,乌尔汗以性命起誓,只要侯爷的商队带着约定的‘货物’抵达约定的地点,我们赫连部的勇士,就会像草原上的风一样,出现在蒙哥最不想看到的地方!”
秦烈也站起身,脸上露出一丝极淡、却带着深意的笑容:“本侯也相信,赫连首领是草原真正的雄鹰,不会甘心永远屈居人下。
合作愉快,乌尔汗使者。具体的交易地点、方式、数量,萨迪克会与你详谈。记住,谨慎,再谨慎。一丝风声泄露,对你我,对赫连部,都将是灭顶之灾。”
“侯爷放心!我乌尔汗知道轻重!” 乌尔汗重重点头,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希冀和对秦烈的敬畏。
风雪依旧在府衙外呼啸。
厅内,一场无声的交易已然达成。草原的裂痕,被秦烈精准地捕捉并撬动。
蒙哥的十万铁骑阴影之下,一股来自他身后的、名为“赫连”的暗流,正悄然涌动。
北疆的棋盘上,秦烈落下了一枚关键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