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可偷偷看了一眼阴离，对方似乎对这一切对话毫无兴趣，目光正投向窗外港口的方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可以看到数艘悬挂着蓝底金阳旗帜的光明海军战舰正在夜色中游弋巡逻，炮口在月光下反射着森然的冷光。港口灯塔的光芒扫过，短暂地照亮了船舷上那持剑天使船首像威严的面容。
“秩序……”阴离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打断了勋爵正准备继续的话题。他依旧看着窗外，看着那些如同移动堡垒般强大的战舰。“强大的舰队，虔诚的信徒，整洁的街道……光明教国，似乎将‘秩序’维护得很好。”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但话语深处，却像冰层下暗涌的寒流，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与……嘲讽？
高阶执事挺直了背脊，脸上浮现出神圣的荣光：“正是！在至高教皇的指引下，在光明神无上的荣光照耀下，教国便是秩序在人间的化身！海军是神罚之剑，扫除混沌的污秽，维护七海的安宁！一切破坏秩序者，无论是那些肮脏的海贼，还是潜伏的邪魔，终将在神圣的光芒下化为灰烬！”他的话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狂热。
“灰烬……”阴离重复了一遍，终于将视线从窗外收回，缓缓扫过执事因激动而泛红的脸，扫过两位舰长坚毅的神情，最后落在勋爵深邃的眼眸上。“在我的故乡，‘秩序’也曾被高高举起，宣称要荡平一切混乱。那些自诩诩守护者的人，用战舰的炮火和严苛的律法，编织了一张巨大的网。”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一把无形的冰锥，开始刺入这祥和晚宴的表象。
“他们称反抗者为‘海盗’，视其为秩序的破坏者，如同你们口中的‘血鲨’。然而，在那些‘海盗’的旗帜下，有时飘扬的是不愿被‘秩序’碾碎的自由灵魂，是反抗压迫的最后一丝血性。”阴离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血腥味和铁锈的气息，让在座几位经历过真实海战的舰长面色微变。
“那些‘秩序’的化身，他们的堡垒深处，往往滋生着比‘混乱’更深的腐败。贪婪的野心在神圣的名义下膨胀，冰冷的算计披着虔诚的外衣。他们垄断知识，篡改历史，将异己者污名化，用‘规则’将所有人变成棋盘上听话的棋子。”阴离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勋爵胸前的太阳徽章，又掠过执事领口的金线。“而当真正的恐怖——那些源自世界之外、扭曲的、不可名状的存在——降临之时，这些‘秩序’的堡垒，有时比最混乱的海贼窝更不堪一击。因为它们的根基，早已被内部的蛀虫和虚伪腐蚀一空。”
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仿佛冻结了厅内流动的空气。
宴会厅死寂一片。烛火摇曳，在众人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高阶执事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手指紧紧捏着银叉，指节发白，嘴唇哆嗦着，似乎想斥责这亵渎神明的言论，却被阴离话语中那种经历过地狱般的真实感和冰冷的威压所震慑。
两位舰长交换了一个眼神，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疑和一丝……动摇。阴离描述的某些画面，与他们追剿某些海贼时目睹的惨状隐隐重合，也让他们想起教国高层某些讳莫如深的传闻。
商会长们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
埃德蒙勋爵脸上的从容消失了。他锐利的鹰眼死死盯着阴离，仿佛要穿透这层冷漠的表象，看清他话语背后的真实意图和来历。妮可更是脸色煞白，她从未想过，这位沉默寡言的救命恩人，竟会在这个场合，用如此平静的语调，说出如此惊心动魄、直指教国核心的言论！他到底是谁？他的故乡……是哪里？
“阴离先生，”勋爵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竭力维持的平稳，但仔细听能察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您的……经历，听起来非常不幸。光明之海在教廷的引领下，秩序井然，信仰坚定。您所描述的悲剧，绝不会在这里重演。”他试图盖棺定论，结束这个危险的话题。
“是吗？”阴离放下水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却冰冷的一声轻响。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投向那些在夜色中巡弋的、代表着“神圣秩序”的战舰，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勾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冰冷得如同极地寒风的锋刃。“光明之下，阴影永恒。当深渊的种子悄然落在秩序的土壤上，生根发芽……你们所谓的坚不可摧的堡垒，又能支撑多久？”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头。尤其是妮可，她感觉之前怀里的背包的位置似乎突然变得无比滚烫，哪怕她已经把背包连带着那颗“眼球松果”一起藏了起来，但是灼热感仿佛还是穿过空间的束缚在她肌肤上灼烧！“深渊的种子”……阴离先生……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了？！
埃德蒙勋爵的脸色终于彻底沉了下来，不再是探究与威严，而是混合了惊疑、警惕和一丝被触及逆鳞的阴沉。他正要说话。
“报告！”一个身着罗兰德家卫队制服、神色紧张的卫兵几乎是冲进了宴会厅，顾不上失礼，急切地对勋爵说道：“勋爵大人！港口……港口爆发冲突！血鲨芬利的人……他们……他们疯了！他们冲击了港务处和海军哨站！还……还点燃了西码头的货仓！”
仿佛是为了印证卫兵的话，一声沉闷的爆炸声隐隐从港口方向传来，紧接着是更加密集的、尖锐的警报声和零星的、如同炒豆子般的枪响！火光瞬间染红了西侧的天空，撕裂了罗兰德港宁静的夜空。
宴会厅内众人霍然起身，面色大变！
混乱，如同阴离预言般，在这个“秩序井然”的镜像世界，以最暴烈的方式，骤然降临。
而阴离，依旧坐在原位，仿佛对窗外骤然爆发的火光与混乱充耳不闻。他缓缓抬起手，掌心向上，那点属于聂小倩的冰蓝萤火在他指间无声地跳跃着，在这混乱初显的时刻，安静得如同暴风眼中的星辰。只有那双漆黑眼眸的最深处，一丝沉寂了许久的、属于猎手的冰冷锐芒，如同沉睡的火山，在深渊种子的气息和混乱的喧嚣刺激下，开始悄然苏醒。
火光撕裂了罗兰德港的夜空，将洁白的建筑染上跳动的血色。西码头的爆炸声如同闷雷，紧随其后的是密集的枪声、金属碰撞的嘶鸣和人群惊恐的尖叫。宴会厅里精心维持的秩序假象瞬间崩塌。
“什么？！”埃德蒙勋爵猛地站起，脸上再无半分从容，只剩下暴怒和难以置信，“血鲨芬利？！他们怎么敢！港口防御呢？！海军呢？！”他厉声质问冲进来的卫兵，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光明教国的威严，罗兰德港的秩序，竟被这群肮脏的海贼如此践踏！
高阶执事的脸瞬间惨白如纸，握着胸前的太阳徽章，嘴唇哆嗦着念诵祷词，试图平息内心的惊惶。两位海军舰长反应最快，猛地推开椅子，军靴踏在大理石地面发出急促的响声，对着勋爵匆匆行礼：“勋爵大人！我们立刻返回舰上！这群亵渎光明的渣滓滓，必将接受神罚！”他们眼中燃烧着怒火和一丝被羞辱的焦躁。
商会长们更是面无人色，慌乱地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可能的损失和对生意的打击。只有妮可，她的恐惧中混杂着一丝奇异的预感，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餐桌对面。
阴离依旧坐在那里。
窗外是燃烧的码头、混乱的港口、刺耳的警笛和隐约传来的厮杀声。而他，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时空。暖黄的烛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一种冰冷的雕塑感。他面前的水杯依旧半满，水面平静无波，映照着摇曳的烛火和天花板上水晶吊灯的碎片光芒。他甚至连姿势都未曾改变，只是那双之前如古井般死寂的黑眸，此刻正缓缓抬起，越过惊惶的众人，穿过巨大的落地窗，精准地投向港口西侧那片被火光与浓烟笼罩的炼狱。
那眼神变了。
不再是漠然，不再是空洞的嘲讽。而是一种极致的、纯粹的……观察。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在喧嚣的兽群中发现了一只值得注意的猎物；又像一个技艺精湛的解剖师，在混乱的肌体中寻找着病变的根源。那目光穿透了燃烧的建筑、奔跑的人群、交战的士兵与海盗，落在那混乱漩涡的最深处——那里，一种他绝不会认错的气息，如同墨汁滴入清水，正在迅速扩散、污染着这片“光明”的海域。
深渊魔种的气息。而且……不止一颗！
混乱、血腥、绝望……这些强烈的负面情绪，如同最肥沃的温床，正在催化、放大着那些通过镜像裂隙渗入此界的扭曲造物！它们被海盗的暴行所吸引，或者……它们本就是这场暴乱的推手之一？
“妮可！”勋爵强压下怒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留在庄园！哪里都不要去！约翰！封锁庄园，启动防御符文！”他转向卫兵，“立刻去港务处，找到格林治安官，让他调集所有城卫队，配合海军镇压！不惜一切代价，把血鲨的人全给我留在港口！”
“阴离先生，如果可以，请您照看一下妮可。”他回头看了一眼惶恐不安的女儿，来到阴离面前诚恳的鞠了一躬。
不等阴离回答，他看了一眼窗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快步走向门口，高阶执事和海军舰长紧随其后，宴会厅只剩下惊魂未定的妮可、阴离和几个不知所措的仆人。
妮可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又看向阴离。他依旧没有动，但那股拒人千里的冰冷似乎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蓄势待发的专注。她鼓起勇气，声音带着颤抖：“阴离先生……港口……父亲他们……”
阴离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了妮可身上。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她的皮囊，看到她内心的恐惧和那个被她藏在最深处的秘密——她之前背包里那颗同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魔种。
“你之前背包里拿回来的东西，”阴离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刺入妮可的耳膜，让她瞬间僵住，脸色惨白，“和外面那些，同源。”
不是疑问，是陈述。
妮可的心猛地沉到谷底。他果然知道！他早就知道！她张了张嘴，想辩解，想解释，但在阴离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任何谎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它们……”阴离没有追问她的秘密，目光再次转向混乱的港口，“被混乱滋养，在‘秩序’的缝隙里……破土而出。”他缓缓站起身。随着他的动作，宴会厅里的温度骤然下降了几分，壁炉里的火焰都仿佛黯淡了一些。他破碎的旧衣下，沉寂已久的右肩胛胛骨处，那与腐败菌丝共生留下的巨大伤痕，明明已经被沐心凰治好，此刻却似乎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灼热悸动。左臂皮肤下，幽蓝的冰线也隐隐游走。
“幻痛吗？还是说…”
混乱的气息，深渊魔种的低语……这些曾将他拖入地狱的“故交”，正在这个镜像世界重现。它们像钥匙，正试图撬动他体内沉寂的法则残留。
“待在这里。”阴离对妮可丢下这句话，声音冷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他不再看她，迈步走向通往露台的落地窗。
“您要去哪里？”妮可下意识地追问，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和恐惧。外面是地狱，但眼前这个男人的目的地，似乎比地狱更令人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