蜈蚣岭上,月色凄惶。武松看着那使双剑的妖道王道人,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两口剑舞得雪花盖顶般砍来,武松故意卖个破绽,身子一拧。那道人剑招用老,收势不及。武松等的就是这一刻!
“着!”
一声暴喝如雷,戒刀寒光匹练般闪过。噗嗤!好大一颗头颅飞上半空,划个弧线,骨碌碌滚在乱石堆里。无头尸首晃了晃,轰然倒下,血溅坟台。
“庵里婆娘,滚出来!”武松戒刀一指坟庵,“爷爷刀快,不杀你,问个路!”
庵门哆嗦着开了,一个妇人连滚爬出,扑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好汉饶命!”
武松用刀鞘挑起她下巴:“抬头说话!这鬼地方叫甚名?那死鬼又是你什么人?”
妇人泪如雨下:“奴是岭下张太公家的……这庵是奴家祖坟。那妖道不知何处来,自称懂风水,骗得爹娘留宿……他见了奴家便不肯走了!住了两三月,竟害了我爹娘哥嫂性命,强把奴掳在此处…这道童也是他抢来的!这岭叫蜈蚣岭,妖道见风水好,自号‘飞天蜈蚣’…”
“亲戚呢?”武松皱眉。
“有几家庄户,谁敢惹这煞星?”
“有钱么?”
“攒了一二百两金银……”
武松大手一挥:“速去收拾!这腌臜窝点,爷爷一把火烧了干净!”妇人如蒙大赦,转身欲走,忽又回头,怯生生问:“师父…可要酒肉?”
“有就拿来,休要啰嗦!”
妇人引武松进庵。小窗边果然摆着酒肉。武松抄起海碗,咕咚咚灌了几大口劣酒,一股火烧下肚。那妇人已包好金银细软,战战兢兢捧到武松面前。
“拿开!”武松一瞪眼,“自己留着活命!快走!”妇人千恩万谢,跌跌撞撞逃下山去。
武松看着道人尸首,冷笑一声,踢进庵内,又将那道童尸首也扔了进去。火折子一晃,烈焰腾空而起,顷刻吞噬了这罪恶巢穴。武松插好戒刀,踏着火光投下的长长影子,连夜翻过蜈蚣岭。
寒风如刀,割在脸上生疼。武松顶着十一月凛冽的北风,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土路上。他头戴铁戒箍,项挂骷髅念珠,一身破旧直裰,倒真像个云游苦行僧。沿途州县,通缉“杀人凶徒武松”的榜文贴得满墙都是,画像上那双怒目倒是与他本人有七八分像。只可惜,如今他顶着个“行者”名头,竟无人盘查。
“这身皮倒是个护身符。”武松摸着光头自嘲。只是天寒地冻,肚里那点酒肉早耗尽了,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
土坡上,一座孤零零的酒店杵在寒风里。门前清溪冻得只剩一线水,屋后乱石嶙峋,活像妖怪的獠牙。破酒旗在风里扯得笔直,上面“闻香下马”几个字被刮得快要飞走。
武松一脚踹开店门,寒风卷着雪花灌进去。“店家!两角酒,切盘肉来!”
店主人是个干瘦汉子,眼皮都懒得抬:“酒有,土酿的烧刀子。肉?早卖光了!”
武松一屁股坐在条凳上,震得桌子晃:“那就先筛酒!驱驱寒气!”
两角浑浊的烈酒下肚,像吞了两团火球。武松咂咂嘴,又叫:“再来两角!”四角酒落肚,酒劲混着冷风直冲头顶,他眼神有点飘了。
“店家!”武松一拍桌子,碗碟乱跳,“真没肉?把你自家吃的,匀些出来!银子短不了你的!”
店主人皮笑肉不笑:“哟,头一回见出家人酒肉不忌口的!师父,凑合点得了!”
“放屁!”武松怒目圆睁,“爷爷不白吃!凭什么不卖?”
“说了只…” 店主人话没说完,店门砰地被推开。
寒风卷入,一条大汉领着三四个跟班闯进来。那大汉头巾红得像火,绿战袍裹着魁梧身板,腰缠红绸带,面方耳阔,二十出头年纪,端的是条好汉。店主人瞬间换了副面孔,笑得满脸褶子:“孔大郎!您可来了!鸡和肉都炖得稀烂,就等您呐!”
大汉大剌剌往武松对面一坐,声若洪钟:“我的青花窖酒呢?”
“来了来了!”店主人小跑着捧出个青花大酒瓮,拍开泥封,哗啦啦倒进一个白瓷盆里。浓郁酒香瞬间弥漫。紧接着,一大盘油亮亮的肥鸡、一盆酱赤赤的精肉也端了上来,热气腾腾。
武松看看自己面前那碟蔫了吧唧的咸菜,再看看对面的大鱼大肉,酒气直冲脑门。他猛地一拍桌子:“店家!你这厮狗眼看人低!他吃得,我吃不得?那青花酒,那肉,统统给爷爷端来!银子管够!”
店主人撇嘴:“那是孔大少自带的!小店只借个地方温酒!”
“放屁!放屁!”武松哪里肯听,连声怒喝,“你就是欺客!”
店主人也恼了:“哪来的野和尚,这般蛮横!”
“老爷就蛮横了?白吃你的不成?”武松拍案而起!
“嗬!出家人自称‘老爷’,新鲜!”店主人阴阳怪气。
话音未落!
啪!一声脆响!武松蒲扇大的巴掌结结实实印在店主人脸上。那干瘦身子如断线风筝般飞出,砰地撞在墙角,半边脸瞬间鼓起老高,哼哼唧唧爬不起来。
“好个贼秃驴!”对面大汉孔亮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出家人不起嗔心!懂不懂规矩?”
“爷爷打他,关你鸟事!”武松醉眼斜睨。
孔亮暴怒:“好言相劝,你敢骂我?”他顺手抄起一条板凳。
“骂你又如何?”武松一脚踹翻身前桌子,杯盘狼藉中大步踏出,“想动手?爷爷奉陪!”
孔亮心头一凛,这头陀身材雄壮,眼神凶悍如野兽。他强作镇定,朝门外一指:“贼行者!出来说话!此地施展不开!”
武松狂笑:“怕你?”身形如猛虎出闸,直扑门外。
寒风卷着雪粒子抽在脸上。孔亮刚在门外雪地里摆开架势,武松已旋风般卷到面前!孔亮想抓住他手腕施展擒拿,哪知手指刚搭上,便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涌来!武松反手一抓一扯,孔亮整个人像只小鸡崽被扯进怀里,接着天旋地转——砰!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孔大少已被武松单手抡起,狠狠砸进店前冰冷的溪水里!水花四溅!
“大郎!”几个跟班魂飞魄散,哭爹喊娘地跳下溪去捞人。店主人捂着脸,趁机连滚带爬躲进了后厨。
武松看也不看溪里扑腾的众人,回身进店,抄起个海碗,径直走向那盆香飘十里的青花窖酒。
“好酒!好肉!”他哈哈大笑,也不用筷子,伸手撕下肥鸡腿,就着大碗酒,风卷残云。不到半个时辰,酒盆见底,鸡和肉扫荡一空。武松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把油腻的手在直裰上擦了擦,摇摇晃晃出门,沿溪而行。
冷风一激,酒劲彻底上了头,脚下像踩着棉花。正深一脚浅一脚走着,旁边土墙后猛地窜出一条大黄狗,冲他狂吠不止。
“聒噪!”武松醉眼朦胧,心头无名火起,“狗东西也敢欺我?”呛啷一声,雪亮戒刀出鞘!他踉跄着追砍那狗。黄狗灵活,绕溪岸乱窜。武松一刀劈空,用力过猛,加上酒醉头重脚轻,整个人像截木头,“噗通”栽进冰冷的溪水中!
刺骨寒气激得他一哆嗦,酒醒了大半。扑腾着想爬起来捞刀,脚下一滑,“咚”又栽了回去!溪水不深,只没腰际,但冷得像无数钢针扎进骨头缝。他浑身湿透,在冰水里狼狈翻滚挣扎。
“在那儿!溪里扑腾那贼秃!就是打伤孔亮哥哥的!”
岸上土墙后,呼啦啦涌出一大群人来!领头一人,头戴毡笠,身穿鹅黄锦袄,手提哨棒,身后跟着十几个手持棍棒叉耙的庄客。
武松在水里挣扎着抬头,心叫不妙。只见远处路上,那被他丢下水的孔亮换了身干衣裳,手提朴刀,咬牙切齿冲来,身后更是黑压压跟着二三十条壮汉!为首几个奇形怪状:高的像竹竿,矮的似冬瓜,麻脸的、豁嘴的、一脸横肉的…正是孔家庄有名的泼皮团伙——“长王三,矮李四”、外加“急三千,慢八百”、“牛筋”、“木伴哥”等狠角色。
“哥!就是这贼驴!”孔亮指着溪水里的武松,眼珠子通红。
穿鹅黄袄的正是孔亮大哥孔明,他脸一沉:“捆了!拖回庄里,细细拷问!”
三四十条汉子一拥而上!武松浑身冻僵,又兼酒力未散,挣扎了几下便被无数只手死死按住!棍棒绳子齐上,拖死狗般把他从冰水里拽出来!剥去湿透的直裰,夺了戒刀包裹,赤条条五花大绑,拖死狗般拖向不远处一座高墙大院。
院中老柳树下,武松被剥得只剩条犊鼻裤,精赤着上身绑在树干上。藤条蘸着冷水,噼啪抽下!三五下过去,背上便浮起紫红檩子。
“打!给我往死里打!”孔亮捂着摔肿的脸,夺过一根藤条,“这秃驴脸上刺着金印!定是逃犯!打死算球!”
藤条带着风声再次扬起!
“住手!”一声断喝从正厅传来。
孔明、孔亮回头一看,慌忙丢下藤条,躬身行礼:“师父!”
只见一人快步走来,身量不高,却自有威仪。他先转到树后,看了看武松背上那狰狞的杖疮痕迹,眉头紧锁。转到前面,目光落在武松乱发遮掩的脸上。他猛地伸手,撩开那湿漉漉的头发——
一张棱角分明、饱经风霜的脸,尽管刺着金印,憔悴不堪,但那眉宇间的凛然豪气…
“天爷!”那人失声惊呼,手指都在抖,“莫不是我那打虎的兄弟…武松?”
武松原本闭目咬牙硬抗,闻声猛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聚焦在面前那张焦黄面皮、三绺短须的脸上。
“宋…宋大哥?!”武松声音嘶哑,几乎不敢相信。
宋江又惊又喜,连声呼喝:“快快松绑!这是我的手足兄弟!”
孔明孔亮目瞪口呆:“师父…他…他就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
“正是!”宋江亲自上前解绳,“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武二郎!”
绳索一松,武松几乎站立不稳。孔明兄弟慌忙搀住,七手八脚找来干净衣裳给他披上,又扶进暖和的草堂。一碗热腾腾的姜汤下肚,武松冻僵的身子才缓过劲,酒也彻底醒了。
“哥哥!”武松挣扎着要拜,“不想今日在此,这般狼狈相见!”
宋江一把扶住,眼圈发红:“兄弟受苦了!快坐下说话!”他转头对孔家兄弟道:“这便是常与你们提起的,景阳冈上赤手毙虎的武松!只不知…贤弟如何做了行者模样?”
武松一声长叹,从景阳冈打虎、阳谷县做都头说起,说到兄长被害,怒杀西门庆潘金莲;发配孟州,十字坡结识张青孙二娘;醉打蒋门神,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张青夫妇将他扮作头陀避难,蜈蚣岭斩杀王道人…一路坎坷,直至今日这孔家庄前醉酒落水,被抓受刑。桩桩件件,惊心动魄,直听得宋江扼腕,孔明孔亮冷汗涔涔。
孔明孔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我兄弟有眼无珠!冲撞了打虎英雄!万望恕罪!”咚咚咚磕起响头。
武松连忙搀起:“不知者无罪!快请起!只是我那度牒、戒刀、数珠并包裹衣物,还望寻回。”
“武二哥放心!”孔明忙道,“小弟这就亲自去取!”他飞奔出去,片刻便将一个青布包袱和一串沉重的念珠捧来,那两口雪花镔铁戒刀也擦拭得锃亮。
孔太公闻讯赶来,又惊又喜,当晚大摆筵席。席间,宋江、武松同寝一室,一年多的江湖风雨,尽付长谈中。
十日后,武松收拾停当:铁戒箍束发,直裰披身,人顶骨数珠挂颈,两口戒刀插在腰间包裹旁,真个是猛虎披上袈裟。
宋江也打点好包裹,提了朴刀。庄门前,孔太公父子苦苦挽留不住。
“二哥,”宋江看着武松,“真不随我去清风寨花荣兄弟处?”
武松摇头:“哥哥好意,武松心领。只是我身上背着一十五口血债,天下皆知,遇赦不赦。跟着哥哥,反成拖累。张青哥哥已荐我投二龙山鲁大师、杨制使入伙。”
宋江知他心意已决,不再强求。两人行至瑞龙镇三岔路口,西去二龙山,东往清风寨。
路边小酒肆,浊酒一壶。宋江端起粗碗,神色郑重:“兄弟,此去山高水长,江湖路险。听愚兄一句——少喝酒!待他日朝廷招安,以兄弟的本事,边关上一刀一枪,搏个封妻荫子,青史留名,方不负此生!”他顿了一顿,声音微哑,“我这做哥哥的,百无一用,唯有这颗心是热的…兄弟,你定要做个大官,光宗耀祖!你我…定有再见之日!”
武松虎目含泪,默默饮尽碗中酒。二人行至路分岔处,武松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四拜。宋江洒泪相扶,千叮万嘱:“切记少饮!珍重!”
西风古道,武松那雄壮的身影裹在宽大的行者直裰里,顶着漫天风沙,一步步走向莽莽群山,终于消失在路的尽头。
宋江独立岔路口,怅然若失,良久方转身,踏上东去的清风山路。
清风山果然名不虚传。山势险恶,老树盘虬,怪石狰狞如鬼牙。宋江贪看山景,误了宿头。眼见红日西沉,朔风怒号,他深一脚浅一脚只顾朝东赶。
噗通!脚下猛地一绊!林中铜铃大作!十几条黑影从树后、石旁跳出,发声喊,如饿虎扑羊,将宋江掀翻在地!麻绳捆得粽子也似,朴刀包裹被夺,火把高举,一路推搡着押上山寨。
火光下,宋江偷眼观瞧。木栅围着山寨,聚义厅上三把虎皮交椅,后面草屋连绵。喽啰将他牢牢捆在将军柱上,嘻嘻哈哈。
“大王刚睡下!等醒了,正好拿这厮心肝下酒,做个醒酒鲜汤,大伙儿尝尝新!”
宋江心凉了半截:“我宋江命休于此!早知如此,多与武二兄弟喝几碗也好……”
约摸二三更天,厅后脚步声响。几个喽啰忙去挑亮灯火。只见一人大步走出,头裹红绢,身披枣红锦袄,赤发黄须,环眼圆瞪,一股剽悍气扑面而来。此人往正中虎皮椅上一坐,正是清风山大当家,“锦毛虎”燕顺。
“孩儿们,这‘牛子’(肉票)哪来的?”
小喽啰忙禀报如何绊倒擒获。燕顺咧嘴一笑:“正好!去请二位大王来,一同享用!”
不多时,左边走出一个五短身材、眼光邪气的汉子,正是“矮脚虎”王英。右边跟着一个白净俊俏后生,乃是“白面郎君”郑天寿。三人坐定,王英便咋呼:“快动手!取心肝!做三份酸辣醒酒汤!老子酒虫上头了!”
一个小喽啰端来一大铜盆冷水,狞笑着走近宋江。
冷水激得宋江一哆嗦,火光映着他惨白的脸。那句“可惜宋江死在这里”在聚义厅嗡嗡回荡。小喽啰端着铜盆,獠牙似的尖刀就要递到另一个同伙手中。
“慢着!”王座上暴雷般炸响一声。锦毛虎燕顺猛地窜起,一个箭步冲到将军柱前,鹰爪般的手攥住端盆喽啰的喉咙:“这厮刚才喊了句什么?”
被勒得翻白眼的喽啰嘶声道:“他说‘可惜…可惜宋江死在这里’啊大王!”
燕顺如遭雷击!劈手夺过尖刀扔出老远,“锵啷”一声钉在梁柱上晃悠。他哆嗦着凑到宋江面前,粗糙大手胡乱拨开粘在宋江脸上的湿发,瞪圆了眼借着摇晃的火光细看:那焦黄面皮,疏疏的三绺髭须…
“扑通!”燕顺膝盖砸地:“我的祖奶奶!快解绳子!拿我的新枣红丝祆来!”他扭头朝吓傻的小喽啰吼,眼珠子血红,“你们这帮龟孙子!老子把你们眼珠子抠出来泡酒!”
绳子哗啦解开,燕顺边脱自己身上崭新的枣红紵丝衲袄,边往宋江身上裹,嘴里连珠炮般喊:“郑天寿!王矮子!都滚过来!” 王英还在迷糊:“大哥,心肝汤…”话音未落就被燕顺一脚踹在腿弯上,当场和王矮虎、郑天寿跪成一排。
“都跟老子磕头!” 燕顺按着另外两个脑袋就往地上砸,“咚咚咚”三个响头震得地板颤抖,“山东郓城县押司,及时雨宋公明哥哥!眼前就是活菩萨啊!”
王矮虎王英抬起沾灰的麻子脸,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杀…杀阎婆惜的宋江哥哥?” 白面郎君郑天寿也瞠目结舌:“真是…宋三郎?”
一夜之间,宋江从“醒酒汤原料”一跃成了清风寨的活祖宗。三人重新排了座次,烧香结义。酒席从深夜直摆到天光大亮。燕顺把自己那点家当都抖搂出来,郑天寿抱来珍藏的山野佳酿。
宋江问花荣近况,三人眉飞色舞:“花知寨箭术通神,一杆银枪压得青州方圆百里无人敢觑!他手下军士个个虎狼,江湖上都传,小李广花荣,清风寨前立杆旗,方圆百里避鹰扬!”
宋江暗喜:此番有靠了!正饮间,山寨下忽然喧哗。哨探连滚爬进来:“三…三位大王!山下来了顶轿子!像是官宦家女眷!护送的军汉只有七八个,都是软脚虾!”刚才还蔫头耷脑的王矮虎像打了鸡血,嗷一声跳起:“我的押寨夫人!” 抓起双刀就要往下冲。
燕顺皱眉:“花荣兄弟坐镇清风寨,闹得太过怕是不好…”王矮虎哪里肯听?眨眼间点起三五十喽啰,旋风般卷下山去。
宋江忙问:“清风寨上,是何官职?”
“是文知寨刘高,一个酸腐芝麻官!”郑天寿撇嘴道。
山下官道,一顶青绸轿子吱呀摇晃。八名军汉懒洋洋挎刀跟着。忽然梆子一响!两侧草窝里射出雨点般箭矢,惨叫声中军汉倒了大半!王矮虎提着双刀如毒蛇出洞,扑进轿帘,一把揪住个珠翠满头、面色惨白的妇人,拖出轿门!
“啊——!”妇人尖叫,金钗跌落尘埃。王矮虎嗅着她颈间香气,魂都飞了:“美人!跟我上山做压寨夫人去!哈哈!”几个小喽啰顺势用锦被裹粽子似的把妇人一卷,扛起就跑!
半个时辰后,聚义厅里灯火通明。那刘高之妻被剥去了外罩锦袄,五花大绑在椅上。王矮虎涎着脸,绕着她转圈:“夫人莫怕,跟了俺王英,快活赛神仙!俺可比那酸腐刘高强多啦!”那妇人强忍惊惧,泪珠只在眼眶打转。
后寨,宋江闻讯大惊,一把抓住前来报信的郑天寿:“那刘高的婆娘抓来了?快快带我去!” 冲到聚义厅,正见王矮虎的手要往妇人脸上摸。宋江炸雷般一声吼:“王英!还不松手!这是陷我等于不义!”
王矮虎的手僵在半空,黑着脸:“大哥也忒小心!不过一个女人…”
“蠢!” 宋江一步挡在妇人面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王矮虎鼻子上,“你可知刘高是何人?清风寨的文知寨!武知寨花荣是我心腹兄弟!你抢了他同僚的老婆,让我日后如何有脸去见花荣?江湖上又怎么看我们清风山?岂不为天下好汉耻笑?”
王矮虎脖子一梗:“山寨规矩,抢来的便是我的!”那妇人忽然抬头,眼含泪水望向宋江:“大王…大王救我…”声如莺啼,楚楚可怜。
宋江深吸一口气,抛出一计:“矮虎兄弟,你看这样可好?放了这位夫人。我宋江拿项上人头担保!他日必为你寻一房品貌双全、能生养、配得上你英雄气概的娘子!若违背此言,叫我宋江死于万刃之下!”他转向妇人:“夫人也请明理!今日放了你去,但求夫人莫提清风山一字。否则刀兵之下,玉石俱焚!”
妇人泪如雨下,头点得如啄米:“但凭大王吩咐!绝不敢泄露半字!”
燕顺、郑天寿一左一右夹住王矮虎:“听宋大哥的!” 王矮虎看着宋江那张焦黄脸上不容置疑的神情,再瞧妇人那副楚楚可怜之态,一股邪火憋得无处发,只得狠狠一跺脚:“罢!罢!罢!日后哥哥若食言…”话未说完就被郑天寿捂着嘴拖到一边去了。
当夜,宋江亲自送妇人下山。月黑风高,几个小喽啰扮的轿夫抬着青绸轿飞也似往下跑,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妇人坐在轿中,惊魂稍定,偷偷挑帘望向宋江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名的光芒。
清风寨大门前,灯笼映出“清风寨”三个魏碑大字。几十个军汉持火把拥着个穿官服的男人焦急张望。那妇人被搀出轿门,扑进刘高怀里痛哭。刘高连问夫人如何脱险?那妇人哭道:“是…是妾身说知寨名号,唬得那山大王慌忙叩头,这才恭恭敬敬送下山来…”
刘高眉头一皱,明显不信:“那贼人岂会如此好说话?”妇人眼神闪烁了一下:“想是…慑于官威…”刘高鼻孔里哼出冷气。
次日,刘府内堂。刘高屏退左右:“夫人,此事古怪。那贼寇横行,岂肯因名而怯?莫非…其中另有隐情?”妇人犹豫再三,终是将昨夜在清风山的见闻——宋江如何喝退王矮虎,如何承诺寻妻,如何威逼利诱她封口——添油加醋说了一番。
“宋…江…”刘高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寒光四溢,“杀了阎婆惜的郓城逃犯,居然潜来清风山,勾结贼寇!花荣素与他交厚…夫人,你做得很好!此事,莫让花荣那厮知道!”他阴冷一笑,“且让他们得意几日…”
几天后,宋江收拾妥当要下山。燕顺、郑天寿抬出满满一包金银相赠,王英只远远哼了一声。三人一路送出二十里,把酒长亭。
“哥哥去花荣处小聚,定要再回山寨住上几日!”燕顺眼圈发红。
宋江背上包裹,朴刀斜挎腰间,洒然长笑:“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自有相见之日!”唱个肥喏,转身大步东行。
山风吹过官道,那背影在青天白日下远去。谁又能料,这一去,清风寨前刀兵将起,那远去的宋江,正一脚踏进他命运中最凶险的泥潭?只教:
黑云欲压清风寨,青州城外起刀兵。
从来妒火煎煞药,哪闻义气可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