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霜降村有块半人高的青石板,石板上的暗红污渍历经三十年风雨仍未褪尽,老人们说那是狗的血泪。村里的屠户陈三就住在石板巷尽头,两间土坯房常年飘着一股腥气,后墙根摞着七口大缸,缸底凝着黑红色的残渣——那是他三十年宰狗生涯的见证。
这天晌午,陈三正在院里打磨屠刀,铁锈混着血垢簌簌落在脚边。巷口传来一阵铁链拖拽声,抬头只见个戴斗笠的汉子牵着条巨兽般的狼狗。那狗足有小牛犊高,皮毛油亮如墨,颈间铁链被嚼得坑洼不平,琥珀色的眼睛盯着陈三手中的刀,喉咙里滚出闷雷似的低吼。
“这狗……”陈三咽了口唾沫,屠刀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兴安岭下来的狠货,”汉子往地上吐了口烟渣,“链子拴了仨月,见人就咬。您给个痛快,皮子归您。”
陈三蹲下身,指尖擦过狼狗下颌——那里有道三寸长的旧疤,像是被猎枪托砸的。狼狗突然咧嘴,露出锯齿般的犬齿,陈三慌忙后退半步,后腰撞上屠凳,发出吱呀一声。
后晌陈三煮了锅肉粥,掺了三钱蒙汗药。狼狗闻到肉香,却偏过头去,金黄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陈三被看得发毛,抄起木棍敲了下食盆:“不识好歹的畜生!”木棍刚落下,狼狗突然张嘴咬住棍头,陈三只觉虎口发麻,木棍竟被生生咬断。
三更梆子响过,柴房终于没了动静。陈三摸黑推门,就着月光看见狼狗趴在草堆里,肚皮有规律地起伏。他攥紧麻袋,掌心全是冷汗,刚靠近就闻见一股浓烈的腥气——不是狗骚,是铁锈味。狼狗突然睁眼,陈三心头剧震,麻袋已套上狗头,铁锤带着风声砸在天灵盖上。
“砰——”
闷响惊飞了檐下宿鸟。陈三喘着粗气,掀开麻袋一角,只见狼狗右眼暴突,左额裂开道血口,脑浆混着血块渗进草里。他扯过铁钩挂住狗嘴,铜盆接在下方,屠刀顺着脖颈划开,犬毛混着热血簌簌掉进盆里,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狗皮晾在卧室墙上的第七日,陈三开始做噩梦。梦里总有双琥珀色的眼睛在暗处盯着他,窗外传来铁链拖拽声,一下比一下近。他猛然惊醒,冷汗浸透了中衣,抬头看见月光里的狗皮泛着油光,毛茬根根倒竖,像无数细小的针尖。
第七日寅时,陈三被“哗啦”声惊醒。睁眼就见狗皮正从墙上滑落,毛面朝外鼓成个肉瘤状,边缘的皮筋绷得笔直。他想喊,却发现喉咙里堵着团湿乎乎的东西,像是条狗舌头。狗皮“啪”地拍在床沿,毛丛里渗出暗红液体,在空中拉出蛛网般的血丝。
“来……”
沙哑的声音从皮下游出来,陈三看见狗皮上的刀疤正在蠕动,像条活过来的蜈蚣。皮面朝外的狗皮突然翻转,露出内侧暗红的肌肉组织,五根指节分明的“手指”从爪尖处长出,指甲缝里嵌着黑色泥垢。
陈三连滚带爬摔下炕,后腰撞上桌角,疼得眼前发黑。狗皮已扑到胸前,湿润的皮肉贴上脖颈,他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是宰狗时剖开的腹腔里,那种混杂着屎尿与血腥的温热气息。
“救……”
他的呼喊被狗皮堵住,皮肉迅速包裹住头颅,鼻腔里全是浓密的狗毛。陈三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游走,四肢传来骨骼错位的剧痛,右肩突然隆起个肉瘤,皮下传来指甲抓挠的声响,“噗”地裂开道血口。
就在此时,院外传来头鸡打鸣。狗皮骤然松开,像被戳破的气囊般瘫在地上。陈三连滚带爬扑到门边,拉开门栓的瞬间,晨光劈面而来,照见狗皮上的刀疤正缓缓闭合,渗出的血水在青砖上聚成个歪歪扭扭的“惨”字。
天亮后,陈三让儿子在院里架起柴火。狗皮扔进火里的瞬间,他听见一声闷哼,像是从自己胸腔里发出来的。火苗卷着狗毛腾空而起,火星子溅在手臂上,烫出一串血泡,每个血泡里都映着半只琥珀色的眼睛。
自那日后,陈三落下个怪病:听见铁链声就浑身抽搐,看见皮毛制品就呕吐不止。有人曾在深夜路过石板巷,看见陈三对着青石板磕头,额头磕出血来,嘴里念叨着“疤爷饶命”。没人知道“疤爷”是谁,只看见他后颈不知何时长出块铜钱大的黑斑,形状竟与当年那张狗皮上的刀疤分毫不差。
五年后的冬至,陈三死在屠凳上。有人说他是突发心疾,有人说看见他脖子上缠着条狗尾巴,尾尖的毛正是当年那狼狗下颌的白梢。唯有巷口的老石磨知道,每个雨夜,青石板上都会浮现出新鲜的血爪印,从屠户家一直延伸到村外的乱葬岗,那里埋着一副没有皮的狗骨架,颈骨上还缠着半截生锈的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