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像个巨大的、熟透的柿子,沉沉地坠向西边的地平线,将城郊这片低矮杂乱的屋宇染上一层黯淡的金红。陈默结束了一天在化工厂的检修工作,拖着疲惫的身体,踏着暮色走回那条熟悉的小巷。
推开院门,一股混合着饭菜香气的烟火味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身上沾染的机油和化学品的刺鼻气味。厨房的灯光昏黄温暖,锅铲碰撞的叮当声伴随着油锅爆炒的滋滋声,构成一曲充满生活气息的交响。
“爸爸!”陈念恩正坐在小院里的石凳上,借着最后的天光画画,看到陈默回来,立刻放下铅笔,像只欢快的小鹿般跑了过来,小手习惯性地想去拉爸爸的衣角,却在快碰到时顿了一下,只是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嗯。”陈默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女儿脸上,又越过她看向厨房里忙碌的母亲。陈母正佝偻着腰,专注地翻炒着锅里的青菜,旁边的小锅里蒸着几个杂粮馒头,热气腾腾。
“回来啦?洗洗手,准备吃饭了。”陈母头也没回地说道,声音里带着劳作后的沙哑,却有一种安稳的力量。
陈默走到压水井旁,用力压出冰冷的井水,哗啦啦地冲洗着沾满油污和灰尘的手和脸。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让他疲惫的精神微微一振。他甩甩手,走进光线昏暗的堂屋。
堂屋中央那张小方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一盏用旧玻璃瓶改造成的简易煤油灯放在桌子中央,跳跃的火苗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晃动出温暖的轮廓。桌上很简单:一盘清炒时蔬(通常是应季最便宜的小白菜或萝卜),一碟切开的咸鸭蛋(蛋黄流油,是难得的奢侈),几个黄澄澄的杂面馒头,还有一小盆冒着热气的玉米面糊糊。
“吃饭。”陈母端着最后一盘菜(通常是咸菜炒豆干)进来,放在桌上。
三人围桌坐下。陈念恩早就饿了,拿起一个馒头,小口却飞快地吃着。陈母则忙着给孙女夹菜:“念恩多吃点菜,长身体。”又用勺子舀了点咸鸭蛋蛋黄,放到陈默碗里:“默默干活累,吃点好的。”
陈默没说话,默默地接过。他吃得很慢,似乎每一口都需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咽下。饭菜的味道其实很普通,甚至有些寡淡,但这份带着烟火气的安稳,是过去几年在杨家的无尽索取和疯狂骚扰中,从未有过的奢侈。他只是机械地咀嚼着,味同嚼蜡,却强迫自己吃下去。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女儿因为吃到蛋黄而满足地眯起的眼睛上,或者母亲在灯下显得更加深刻的皱纹上,那深潭般的眼底,会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吃完饭,陈念恩主动帮着奶奶收拾碗筷,拿到院子里的水盆边去洗。小手冻得通红,却洗得很认真。陈母则在厨房里擦灶台。
陈默没有帮忙。他走到里屋,拉开抽屉,拿出那个磨损严重的笔记本和一杆吸满了墨水的钢笔。他坐到小桌旁,就着那盏煤油灯跳跃的光线,翻开了笔记本。
这一页的抬头写着:“癸亥年腊月 家用收支”。
他仔细地、一笔一笔地记录着:
“初五:粮店购糙米10斤,¥1.2元;咸菜疙瘩2斤,¥0.3元;煤球50块,¥1.5元…”
“初七:念恩图画本费,¥0.5元…”
“初九:厂里发劳保手套一副(抵半月)…”
“收入:本月工资(化工厂检修工)¥32.5元(扣除互助金);张磊还旧欠¥5元…”
每一笔进项,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每一笔开销,都精打细算到分毫。数字冰冷而残酷,清晰地描绘着这个家庭的极度拮据。但他记录得一丝不苟,仿佛这是支撑这个摇摇欲坠的小家最重要的支柱。灯光将他专注的侧影投在墙上,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紧抿的嘴角,透出一种沉重的担当。
陈念恩洗好碗,擦干小手,也搬了个小凳子坐到爸爸身边。她没有打扰爸爸记账,只是拿出自己的图画本和铅笔,就着爸爸那边的灯光,开始安静地画画。她画的是今天放学路上看到的一只小花猫,线条稚嫩却充满童趣。
陈母收拾完厨房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昏黄的灯光下,儿子眉头紧锁地对着账本,孙女安安静静地在旁边画画。屋里很安静,只有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铅笔在图画本上涂抹的细微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煤油味和饭菜残留的烟火气。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一件陈默磨破了袖口的旧工装,坐在炕沿上,戴上老花镜,拿出针线笸箩,一针一线地缝补起来。细密的针脚,如同她无声的爱,一点点弥补着生活的破碎。
灯光摇曳,映照着三代人各自的身影。账本上的数字冰冷,图画本上的线条天真,针线穿梭的轨迹绵长。在这清贫简陋的小屋里,在昏黄的灯火下,一种无声的陪伴和坚韧的守护,在静静地流淌。隔绝了外界的风刀霜剑,只剩下这灯下的烟火人间,在艰难却顽强地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