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门长老沈墨踏入镇墟门山门时,晨霜未散,廊下挂着的铜铃被山风一吹,叮咚声里都透着股火气。
他身后跟着两个捧着药匣的弟子,其中一个面色青肿,捂着自己的肋下面露痛苦。
额角缠着的白布渗着血,正是前日被苏烬打断肋骨的宋文轩。
“霍掌门!”沈墨一脚踏进暖阁,也不等童子奉茶,便将手中描金拜帖狠狠拍在桌上,震得盏中茶汤溅出几滴。
“贵派弟子苏梓宸,当街寻衅,只因一坛‘醉流霞’便对我门下弟子宋文轩大打出手,打断三根肋骨,门牙尽落!
这般横行霸道,若不给老夫一个交代,今日我白玉门便不走了!”
他身旁的宋文轩闻言,立刻佝偻着背咳嗽两声,脸上露出痛色,哑着嗓子道:“弟子……弟子不过是想与苏师兄分说两句,谁知他酒气熏天,上来便挥拳……”
霍衍坐在主位上,慢条斯理地用茶针拨着茶盏里的浮沫,闻言只抬了抬眼皮,嘴角噙着半分笑意。
“沈兄息怒。年轻人嘛,酒酣耳热时难免下手没轻没重,不过是些切磋时的误伤,何必动这么大肝火?”
“误伤?”沈墨气得胡须乱颤,指着宋文轩的伤处,“三根肋骨!霍衍你看清楚了!这是切磋?
你镇墟门守着结界有功,便教弟子如此目欺压同门?我今日若不讨个公道,日后各门派弟子岂不是都要被你镇墟门踩在头上?”
霍衍将茶盏轻轻一放,瓷底与木桌相碰,发出清响:“沈兄这话就见外了。苏烬那小子是顽劣些,但要说‘欺压同门’,未免言重。
再者说,”他拖长了声音,目光似笑非笑地扫过沈墨,“宋师侄那日在酒肆里,似乎也说了些不中听的话?
我家弟子脾气暴,听不得闲话,动手是他不对,但沈兄若想把此事闹大,传遍修真界——”
他顿了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怕是对白玉门的名声也没什么好处吧?毕竟为了一坛酒先动口辱骂的,可不是我镇墟门的人。”
沈墨脸色一僵。宋文轩那日确实多喝了几杯,仗着白玉门在东麓镇势大,嘲笑苏烬是“镇墟门不要的弃子”。
这才惹得苏烬动手。只是他来时气昏了头,只想着状告苏烬伤人,却忘了自家弟子理亏在前。
“你……强词夺理!”沈墨拍案而起,木桌被震得晃了晃,“霍衍,你莫要仗着护短便颠倒黑白!今日这罚,必须得有!”
“哦?”霍衍挑眉,“沈兄想如何罚?难不成要我把苏烬叫来,让你也打断他三根肋骨?”
两人争执间,暖阁的竹帘忽然被风掀起一角。一道白衣身影逆着光走进来,周身似有寒气凝结,连廊下的铜铃声都仿佛低了几分。
来人正是凌言,他墨发用一枚素白玉冠束着,额前碎发被山风拂动,凤眼微挑,鼻梁高挺,明明是极俊美的容貌,却因面无表情而显得冷冽如冰。
他身后跟着两人——苏烬斜倚着门框,青衫上还沾着昨夜的酒渍,嘴角一道新结的血痂,眼神倦怠地扫了眼屋内。
霍念则规规矩矩地垂手站着,目光在沈墨和霍衍之间打转,脸上带着几分局促。
“凌言?”霍衍见到他,眉头微蹙,“你怎么来了?这点小事,何须你亲自过问。”
凌言并未理会霍衍,径直走到他身侧的空位坐下,目光落在沈墨涨红的脸上,声音平淡无波。
“沈长老息怒。此事确是我镇墟门弟子之过,凌言管教无方,理当给白玉门一个交代。”
他话音刚落,沈墨顿时气焰一涨,指着苏烬道:“好!还是凌长老明事理!你看这弟子,不仅伤我门下,还……”
一声脆响打断了沈墨的话。
只见凌言左手一伸,不知何时多了一根乌木长鞭,鞭身刻着细密的符文,此刻正被他握在掌心,鞭梢还在空气中微微震颤。
而苏烬的左颊已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鲜血顺着下颌滴落,在青衫上晕开一朵刺目的红花。
苏烬下意识地抬手去捂,指尖触到温热的血,猛地抬头看向凌言,眼底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错愕:“师父,我……”
“犯了错,便要受罚。”凌言的声音冷得像冰,打断他的话,凤眼里没有半分温度,“破色戒,伤同门,可知罪?”
“我没有破色戒!”苏烬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银锁片是……”
“够了!”凌言手腕一抖,鞭梢擦着苏烬的耳畔扫过,带起一阵疾风,“证据确凿,何须狡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墨和宋文轩,朗声道:“今日之事,我镇墟门绝不姑息。
苏烬,你打伤白玉门弟子宋文轩,按门规当受‘断骨鞭’三十鞭,即刻去戒律堂前公开受审!”
“公开受审?”霍念忍不住上前一步,脸色发白,“长老,师兄他……他虽有错,但断骨鞭三十鞭足以让他筋骨尽毁,更何况只是打伤外门弟子,这惩罚是不是太重了?”
他虽与苏烬不合,但此刻见凌言下手狠厉,又见苏烬脸上的血还在往下淌,心里竟生出几分不忍。
凌言冷冷地看向霍念,目光如刀:“霍念,你身为少主,不知晓门规?”
霍念被他看得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再说话。
沈墨见状,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对着凌言一拱手:“还是凌长老深明大义!如此,老夫便静候镇墟门的处置了。”
霍衍坐在一旁,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扶手,眼神复杂地看着凌言。
他知道凌言性子冷,但从未见他对苏烬如此不留情面。那鞭子抽下去的力道,分明是带着真怒的。
苏烬站在原地,脸上的血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看着凌言手中的乌木鞭,又看了看对方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意,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一丝悲凉。
“好。”他抬眸,迎上凌言的目光,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桀骜,只剩下一片死寂,“弟子……认罚。”
他转身,青衫上的血迹在晨光下格外刺目。走到门口时,他忽然顿住,侧头看了一眼凌言,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垂下眼睫,一步步朝着戒律堂的方向走去。
廊外的风又起,卷起他衣摆上的血污,也吹散了他未说出口的话。
那话像一片薄冰,刚到舌尖,便被听雪崖的风雪冻成了碎片。
那日宋文轩骂的是你,骂你“心如顽石,不配为尊”,我不过是……替你还了这句骂而已。
可这话,说与不说,又有何分别?
他这位师父,从来只看得见他闯的祸,听得见门规戒律,却永远看不见他藏在血痕下的、那一点点卑微的维护。
就像听雪崖的雪,落了千年,也从未融过他心底的半分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