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烬攥着暖炉,暖意一点点渗入指尖,却暖不透心里的寒。
他看着柔卿温和的眉眼,忽然觉得,或许比起那个永远站在风雪里的白衣身影,眼前这盏莲花灯的光,才是真正能触摸到的温度。
与此同时,听雪崖顶的凌言正站在阵法中枢,指尖划过玉简上的裂痕。
方才在冰潭边,他其实一直用神识留意着那边的动静,苏烬握剑时的颤抖,柔卿递暖炉时的动作,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心口那处熟悉的钝痛又涌了上来,像当年跪在雪地里时,冻疮发作的滋味。
“仙尊,”他喃喃自语,仿佛又看见多年前那个雪地里的身影,“剑若有了温度,便会折损。可若连握剑的手都冷了……”
风卷起他的衣摆,将未说完的话吹散在漫天风雪中。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旧伤,那里曾被碎玉简划破,如今结了层淡粉色的疤,像一朵永不凋零的血色小花。
苏烬回到听雪崖时,暮色已沉。
肩上的狐裘披风沾着半片酒渍,发间还夹着一两片不知从何处蹭来的花瓣,暗红的血痕从袖口蜿蜒而下,在雪白的靴面上凝成了痂。
他踢开殿门时,霍念正捧着一卷剑谱坐在暖炉边,见状猛地站起来,锦袍下摆扫得案几上的茶盏叮当作响。
“苏烬!”霍念的声音尖利如冰锥,“你还知道回来?!”
苏烬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指尖捏着一枚墨玉扳指——
那是今日在八宝镇赌坊赢来的,玉质温润,却被他漫不经心地转着,指腹蹭过上面刻着的缠枝莲纹,眼神里满是倦怠的嘲弄。
“怎么,霍小公子又要向‘长老’告状了?”
“你看看你这副样子!”霍念冲到他面前,指着他染血的袖口。
“长老让你去镇外山坳捉那只迷惑行人的花狐,你倒好——
白玉门的弟子在镇上茶馆撞见你,说你为了抢一坛‘醉流霞’,把人家三师兄的门牙都打掉了!”
他越说越气,脖子上的玉坠都跟着晃悠,“还有这披风!你哪来的银钱买狐裘?莫不是又去赌坊了?”
苏烬挑眉,故意凑近他,身上浓烈的酒气混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龙涎香,熏得霍念下意识后退半步。
“哦?被你发现了?”他低笑一声,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那赌坊老板手气太差,输了钱非要拿这破毛领抵债——
怎么,霍小公子嫌脏?”
“你!”霍念气得脸色发白,目光忽然扫到苏烬腰间新挂的一枚银锁片,样式精巧,却透着股脂粉气。
“还有这个!你……你是不是又去了那种地方?”
他压低声音,满脸嫌恶,“八宝镇南街的‘倚风馆’!我听门里的弟子说,你昨晚搂着个穿红衣服的……”
“啪——”
苏烬忽然抬手,用剑柄不轻不重地敲在霍念面前的案几上,木屑飞溅。
他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眼底翻涌着暗沉沉的光,像结了冰的深潭。
“霍念,”他一字一顿地说,“管好你的舌头。老子去哪里,跟谁喝酒,睡在哪张床榻上,轮得到你管?”
霍念被他眼中的戾气震慑,一时竟说不出话。
他看着苏烬指尖那枚墨玉扳指,又看看他袖口未擦净的血,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师兄陌生得可怕。
那个曾经只会默默练剑、被责罚时会偷偷红眼眶的少年,如今竟成了这副模样——
满身酒气,眼神桀骜,像匹脱缰的野马,踩碎了听雪崖所有的规矩。
“你以为长老真的不知道?你简直无药可救!”霍念咬着牙,试图找回气势。
“你每次下山惹事,长老哪次不是给你收拾烂摊子!”
苏烬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一丝悲凉。
“知道?”他抬手,用袖口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指腹划过唇瓣时,触到一道新结的伤口,“他当然知道。”
他想起三日前在镇外山坳,那只花狐本已被他困住,却因分神去看远处云层中一道熟悉的白影,被狐妖趁机抓伤了手臂。
而那道白影只是在云端停顿了一瞬,便化作流光远去,连一丝神识都未曾落下。
后来他在“倚风馆”的暖阁里,隔着窗纱看见雪地里一道白衣身影闪过,以为是错觉。
直到次日清晨发现床头多了一管上好的金疮药,瓶身上还残留着凌言常用的冷梅香。
“他什么都知道,”苏烬的声音轻得像风,“可他只会罚我,只会说‘修行之人岂会被寒苦困住’。”
他猛地抬手,扯下腰间的银锁片,狠狠掷在地上,锁片撞在青石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霍念,你说我无药可救?说我不要脸?”
他逼近霍念,目光锐利如刀:“那你呢?你以为你天天围着他转,喊着‘长老’,他就会多看你一眼?
他心里那把剑,冷得能冻死人,谁都捂不热——
包括你,包括我,”他顿了顿,没说下去,只是眼神里的嘲讽更浓,“反正都是被他丢在风雪里的人,装什么名门正派的好弟子?”
霍念被他戳中痛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确实嫉妒苏烬,嫉妒他是凌言唯一承认的弟子,哪怕如今苏烬自甘堕落,那份名分也还在。
可苏烬这番话,却像把他和苏烬归为了同类——都是被那身白衣拒之门外的人。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霍念甩袖,“我去告诉长老!”
“去吧。”苏烬靠回门框,重新勾起唇角,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看看他是罚你,还是罚我。或者……”
他拖长了声音,目光望向听雪崖顶的方向,“他根本懒得管。”
霍念跺了跺脚,终究没敢真的去找凌言,只是狠狠瞪了苏烬一眼,转身跑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苏烬一人,酒气和血腥味混在一起,显得格外刺鼻。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银锁片,指尖触到上面刻着的“长安”二字,忽然想起“倚风馆”里那个红衣少年,笑起来时眼尾上挑,像极了柔卿递给他的那盏莲花灯。
“柔卿……”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将银锁片攥进掌心。
柔卿从不会像凌言那样苛责他,只会在他闯祸后默默替他处理烂摊子,用温和的声音说“没关系”。
殿外传来一声清越的钟响,是凌言巡查阵法归来的信号。
苏烬猛地抬头,将银锁片塞进袖中,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脸上又扬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笑。
他知道,凌言此刻必定又在用神识看着他,看着他这副不成器的模样,心里或许正想着“果然无可救药”。
那就无可救药吧。
反正这听雪崖的风雪,早就冻透了他的骨头。
与其做那把永远被要求冰冷坚硬的剑,不如做块滚落在泥地里的顽石,至少能砸出些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