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蒙骜缓缓念出这个名字,语气中带着棋逢对手的凝重,
“赵国之柱。其人治军,稳如山岳,侵掠如火,北境匈奴闻其名而不敢南下牧马。他麾下的代地之军胡服骑射,是真正的百战之师,与魏国的守军不可同日而语。李斯,你的‘义兵’之策,在这位赵国上将军面前,还能奏效吗?”
李斯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穿透了连绵的营帐,仿佛已经看到了济阳城里那面迎风招展的“赵”字大旗。
李牧。这个名字在现代的史书中,是悲剧英雄的代名词,是战国末年最后的将星。他不是那些可以被“义”与“利”轻易分化的守城官吏。他是一个纯粹的军人,一个将守护赵国视为天职的兵道大家。
用对付魏国那套“攻心为上”的阳谋去对付李牧,无异于班门弄斧。李牧之心,坚如磐石,非言语可动摇。
“蒙帅,”李斯终于开口,声音平静而清晰,“‘义’,非万能之术,而是为王前驱之道。对付魏国,我大秦行的是‘王道’,以仁政治之;对付李牧,则需先用‘霸道’,以实力折之。王霸并用,方为万全。”
“王霸并用?”蒙恬在一旁听得心头一震,追问道:“李军正,何为王霸并用?”
李斯微微一笑,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李牧治军,严明公正,爱兵如子,其军心之稳固,非我等用几句‘公义’便能动摇。想从内部瓦解他,几无可能。故而,我们首先要做的,不是进攻,也不是劝降。”
“那是什么?”蒙武也忍不住凑了过来,这位在魏境势如破竹的先锋督抚营主将,面对李牧,也不敢有丝毫大意。
李斯伸出两根手指:“第一,知彼。我要知道李牧大军的一切。他的粮草从何而来,经由何路,能支用多久?他麾下有哪些主要将领,性格如何,有何弱点?邯郸城中,是何人主张他出兵?郭开之流,又在做什么?”
“第二,立势。”李斯的目光扫过众人,
“李牧是名将,他希望的,是一场堂堂正正的野战,以他精锐的代地之军,一战击溃我军主力。我们,偏不能让他如愿。我们要做的,是结硬寨,打呆仗。”
“打呆仗?”蒙武一愣,这与他所想的大相径庭。
“对,”李斯点头,语气斩钉截铁,
“李牧大军远道而来,后勤补给线漫长。我们则背靠刚刚收取的二十七城,以逸待劳。他急,我们不急。他战,我们不战。他若分兵劫掠,先锋宣抚营便组织民众坚壁清野,让他一无所获,反失‘义’名。
我们就这样与他对峙,用时间,用补给,用这二十七城消化后的磅礴大势,将他十万大军的锐气,一点点磨光、耗尽!待其师老兵疲,军心浮动,才是我们……一击制胜之时!”
蒙骜、蒙武、蒙恬祖父三人听罢,眼中皆是异彩连连。他们从李斯的话中,听出了一种与传统兵法截然不同的宏大战略。这不是一场战役的谋划,这是在调动整个魏国东境的资源,与李牧进行一场关于国力的消耗战!
“好一个‘立势’!”蒙骜抚掌赞叹,“以国战对阵战,高明!”
李斯听着蒙骜的赞誉,神色却未见丝毫放松,他微微摇头,补充道:
“蒙帅,‘以国战对阵战’,尚只是其表。此策之核心,在于利用赵国自身之沉疴。斯斗胆,称之为‘一国二政’之弊。”
“一国二政?”蒙恬对这个新名词颇为不解。在这些将门子弟看来,国便是一国,军便是一军,何来二政之说?
李斯踱步至帅帐悬挂的地图前,手指点向赵国北境的代郡一带,然后缓缓划向南方的邯郸。
“诸位请看,”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剖析肌理的冷静,
“赵国之政,实分南北。北方代地,乃昔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改革之根本。彼处民风彪悍,近于胡俗,常年与匈奴、林胡、楼烦交战,几乎是以军代政,以战养战。
其地之民,只知有代地之军,有李牧将军,于邯郸朝堂,反倒隔了一层。此为赵国之‘霸道’所在,是其利刃。”
他手指再移至邯郸:“而邯郸,乃赵国中枢,公卿汇集,文恬武嬉,承平已久。此地之政,重权谋,重利益,重享受。
邯郸的公卿贵胄,视代地之军为护国之犬,既要其勇猛,又恐其噬主。此为赵国之‘王道’,是其根基,亦是其软肋。”
李斯回身,目光锐利:“赵武灵王雄才大略,在位之时,南北一心,利刃在手,所向披靡,‘一国二政’是其强国之基石。然如今赵王偃昏庸无能,朝堂之上,奸佞当道。这‘一国二政’,便成了催命之符。
代地与邯郸,已非同心,而是一国之身,却生二心。李牧之心在代地,在赵国社稷;而邯郸某些人之心,只在自己的权位与富贵。”
蒙骜听得入神,他戎马一生,于战场之事了如指掌,但于这般深刻的国政剖析,却不由得心生敬畏。他沉吟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精光一闪:
“李斯,你说的邯郸权贵……老夫倒是想起一事。今日刚收到吕相邦修书,甘罗,已奉王命出使赵国。”
“甘罗?”李斯闻言,双目骤然亮起。
“蒙帅,烦请速取笔墨义纸来!”李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急切。
片刻之后,义纸铺开,李斯提笔在手,思绪如潮。他要写的,不仅仅是一封信,更是一张无形的网,要将远在邯郸的郭开,与远在济阳的李牧,一同网入其中。
他下笔飞快,对蒙氏祖孙解释道:
“李牧是代地势力的擎天之柱,而邯郸势力的代表,正是相邦郭开。此二人早已势同水火。李牧战功越盛,郭开便越觉自身地位不稳。我要借甘罗之口,给这位郭相邦再添一把火。”
“如何添火?”蒙武追问。
李斯冷笑一声,笔下不停:“我会在信中请甘罗如此这般对郭开言说:
其一,我大秦兵临济阳,并非意在速战,而是要与李牧长期对峙。李牧十万大军每日人吃马嚼,耗费的是谁的国帑?是邯郸府库的钱粮。拖得越久,国库越空,邯郸的公卿们就越发不满。
其二,我军深沟高垒,李牧欲战不能,其威名将在无尽的消耗中受损。一个不能为赵国开疆拓土,反而徒耗国力的李牧,在赵王偃心中,分量会越来越轻。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李斯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甘罗当‘无意’中向郭开透露,吕相邦有言,‘秦之大敌,唯李牧一人。李牧在,则赵不可轻图。’此言传到赵王偃耳中,再经郭开之口,便是‘功高震主,拥兵自重’的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