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刑鼎的崩裂始于一声悠长的叹息。
那支撑天秤的基座、绞杀文明的青铜链、铭刻《吕刑》的鼎壁,在仁王巨像的崩塌震颤中,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冰雕,自核心处绽开蛛网般的裂痕。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种……剥离的嗡鸣,像是亿万片金属鱼鳞在剥落。
“鼎…要化了?”藤原浩介死死抓住震动的船舷,盯着那庞然大物表面流泻的、液态青铜般的光泽。
“不!是…重组!”墨衡的机械义眼超负荷运转,捕捉着常人无法分辨的细节——每一块剥落的碎片都在虚空中被无形的力量拉拽、扭曲,重新熔铸成型!那些曾象征刑罚的天秤臂化作了修长的马腿,冰冷绞索的残骸软化弯曲成鞍鞯,而《考工记》那些代表“规”、“矩”、“准”、“绳”的精密刻度符文……竟烙印在一颗颗新生的头颅之上!
亿万道流光自鼎身剥离、重塑!
仅仅呼吸之间,遮天蔽日的青铜刑鼎……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充斥于整个虫洞空间的——洪流!
那是一片令人瞠目结舌的景象!亿万匹形态各异的青铜秧马如同一支庞大而壮观的军队,整齐地排列在那里。它们的大小各不相同,有的小巧玲珑,宛如家养的小狗;有的则巨大无比,犹如庞然的大象。然而,无论大小如何,它们都散发着冰冷而坚韧的金属光泽,仿佛是由无尽的力量和坚韧所铸就。
这些青铜秧马的形态栩栩如生,仿佛拥有生命一般。它们的颈项修长,躯干有力,微微低伏的姿态透露出一种沉稳和坚毅。它们正是星田间最为熟稔的耕耘者模样,仿佛随时都能奔腾而起,在广袤的星田中播撒希望的种子。
更令人惊叹的是,每一匹青铜秧马的肩胛处,都稳稳地负载着一个晶莹剔透的孢子囊。这些孢子囊宛如珍贵的宝石,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囊中包裹着的,是沉睡的文明孢子,它们蕴含着未尽的星火,等待着被唤醒的那一刻。
“秧马……它们变成了秧马!”朴正雄嘴唇哆嗦,近乎梦呓。前一刻的毁灭熔炉,转瞬间化作了星海耕耘的队列。但这转变带来的并非惊喜,而是一种更深的、令人骨髓生寒的悚然——毁灭之后即刻播种,何等高效!何等冷酷!
“它们在动!”韩秀英满脸惊恐地惊叫起来。
只见那原本静止不动的秧马群突然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动一般,如洪流般汹涌地动了起来!
这些秧马的四蹄之下并非普通的蹄铁,而是流淌着淡金色的星轨符文,仿佛这些符文是它们力量的源泉。
当它们奔跑时,蹄声也并非普通的踏地之声,而是一种奇异的空间折叠的嗡鸣,仿佛它们每一步都能穿越时空的界限。
亿万匹秧马如同接到了无声的号令一般,瞬间化作一道道青铜色的流光,如闪电般冲向了那尚未完全关闭的虫洞入口,以及四面八方因为刑鼎崩溃而出现的不稳定空间裂隙!
它们的方向各不相同,有的直冲虫洞,有的则奔向那些空间裂隙,似乎每一匹秧马都有着自己明确的目标。
“追不上!太快了!”藤原浩介看着人类仅存的星舰在这如洪流般的秧马群中显得如此渺小,就像尘埃一般微不足道,他绝望地捶打着控制台,心中充满了无助和恐惧。
“等等!正雄哥!浩介!你们看那些秧马的额头!”林语忽然指着最近一匹掠过观测窗的秧马。它的孢子囊里包裹的,正是之前星田培育的“救荒粟三型”孢子。在它金属质的额头正中央,并非平滑的青铜,而是清晰地蚀刻着一个三重垒叠的齿轮纹样——那是《考工记》中代表最低等级器械、用于夯实基土的“三重耒耜”符号!
又一匹较大的秧马驮着满载典籍数据的孢子囊飞过,其额上纹样赫然是更为复杂的“六道榫卯连环”!这在《考工记》中,已是中等府库兵器架的标准工艺!
“它们在额头上…标记了《考工记》的等级纹样!”朴正雄倒吸一口凉气,他想起朝鲜宫廷匠人入宫服役前,都会在腰牌上刻画自己的技艺等级!
“扫描所有!”墨衡的声音因激动而变调。他的机械臂末端探出无数超微探测器,捕捉分析着洪流中秧马额头的标记,“天呐!三星堆‘云雷纹’(低级)…‘八转连轴’(中上级)…‘阴阳鱼火控铆’(高级)…甚至!有三匹…标记的是失传的‘九龙噬日金环嵌’!那是《考工记》记载的、可调宇宙常数级的神鼎炼制最高工艺!”
“最高工艺…对应的是哪里?!”藤原浩介急切地问。
“那三匹‘九龙纹’秧马…目的地是高能量富集区,一颗环境类似地球早期的顶级类地行星!”墨衡的声音带着震惊,“‘三重耒耜’秧马…指向的是死寂恒星残余星云的…强辐射尘埃带?!‘三星堆’纹样的马群…扎进一片引力湍流异常区,空间裂缝像碎玻璃渣!”
巨大的沉默笼罩着小小的星舰。
刑具,变成了农具。
毁灭,变成了播种。
但筛选,从未停止,只是换了更为残酷隐晦的形式——工艺等级的差异,决定播撒的土壤!
“这不是播种…是…”韩秀英看着一匹额头带着‘三星堆’粗糙纹样的小秧马,正毫不畏惧地冲向一片混乱的空间裂刃区,它孢子囊里那点微弱的生机光芒,在绝境中显得如此渺小无力,“是把种子往石头地里丢!往火坑里扔!”
“实用…还是实用…”诸葛青阳空洞的声音响起,带着彻骨的寒意,“高等文明…配高等土壤…低等文明…只配在石缝里挣扎求活…这是新的…等级筛选…”
虫洞洪流渐渐稀疏。最后几匹烙着‘六道榫卯’中等标记的秧马,驮着人类残存的孢子囊,也即将跃入各自对应的宇宙象限。一匹额头带着最普遍“三重耒耜”纹样的秧马,正默然滑过他们的星舰旁,其孢子囊里……装着金书媛意识牺牲前包裹的、那团以太奶奶记忆为核心的温暖。
它的目标……赫然是这片混乱虫洞的边缘,一片空间最为破碎、能量最为紊乱的死角!几乎等同于宣判其携带文明火种死刑的地带!
“……书媛……”
一个微弱得如同静电噪音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是桑脉断裂后残余的感应?还是脐带残存的波动?那是金书媛仅存的一缕意识涟漪:
“……它们…依然…在给泥土…分等级…”
“不!!!”
藤原浩介的怒吼与墨衡的行动同时爆发!
倭国船员的拳头砸在控制台发射钮上,一道微弱的牵引光束套向那匹‘三重耒耜’秧马!与此同时,墨衡的机械臂瞬间解体,无数细小的侦察单元如同萤火虫般飞向不同的秧马群!在最大程度吸引观测者注意的瞬间,一枚隐藏着所有解析数据的反物质信标,被他精准地弹射进了那匹奔向死角的‘三重耒耜’秧马的孢子囊中!
信标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它无法改变秧马的航向,也无法通知囊中的火种,只会默默记录并传送这条被宣判为“劣等”的文明之路沿途的一切……
“我们能做什么……”朴正雄看着那匹承载着韩秀英粪肥生机、额带“三星堆”粗纹的秧马,正奋力穿透一层致命的粒子流幕,“只能……活下去……在石缝里…也要长出苗!”
韩秀英默默抓了一把星舰培育槽里的混合营养土(那是模拟她优化配方的),猛地投向舰外,砸在又一匹低等纹样秧马的背上,如同一个无力的祝福。
亿万青铜秧马,背负着由等级判定的命运,如同星尘般融入了宇宙的黑暗褶皱。刑鼎的余烬在虫洞风暴中冷却,人类星舰如断桅孤舟,漂泊在无数条岔路的起点。
墨衡调出的星图冰冷地展示着:人类残留的孢子囊已被分散标注在各个等级不同的秧马目的地——“三星堆”(最低)- 空间坟场,“三重耒耜”(低级)- 死寂星云,“六道榫卯”(中级)- 中等星带……而最高的“九龙纹”目的地,一片空白——未被允许录入。
它们会活下去吗?
在观测者划定的“工艺等级”位面里?
这不再是逃生。
这是更庞大、更残酷的道种保卫战的起点。而那匹奔向死角的、额带“三重耒耜”的小秧马背囊里,那记录着一切的反物质信标,如同黑暗中一粒未熄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