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界,永恒的幽暗与死寂。
森罗殿偏殿内,玄宸端坐于一张由幽冥寒铁铸就的案几之后,取代了原本此地的镇守神将。他周身散发的冰冷气息,比这殿宇本身更令人窒息。殿内侍立的鬼差判官,皆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只觉得这位来自九重天阙的太子殿下,比传说中的阎罗更令人胆寒。
案几上,堆积着厚厚的卷宗——鬼魂名册、怨气疏导记录、轮回通道监测玉简……还有那本散发着玄奥气息、承载着亿万生灵命数的——生死簿。
玄宸面无表情,修长冰冷的手指划过名册上一个个黯淡或微亮的名字。他的神念扫过那些等待审判或轮回的鬼魂。
他“看”到:
*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鬼魂,死死攥着一枚粗糙的木簪,对着虚空哭嚎着她早夭的孙儿,浑浊的鬼泪滴落,在冰冷的石板上化作青烟。
* 一对年轻的男女鬼魂,十指相扣,即使魂体模糊,眼中也只剩下彼此,他们拒绝了孟婆汤,甘愿跳入忘川受千年蚀魂之苦,只求来世再续前缘。
* 一个满身煞气的将军鬼魂,对着审判他的判官咆哮,诉说着战场上的不甘与对故国的眷恋,执念化作黑气缭绕不散。
* 也有安详的老者,带着满足的笑容,平静地饮下孟婆汤,步入轮回通道,留下一道微弱的、充满释然的魂光。
悲欢离合,爱恨嗔痴,在这亡者的国度里,以最赤裸、最浓烈的方式上演着。无数执念、怨气、不甘、释然……如同浑浊的浪潮,冲击着玄宸冰封的感知。
若是从前,他或许会心生恻隐,或感同身受。
但此刻,他紫眸深处,只有一片冻结的湖面。
无情道心运转,将这些汹涌的“杂念”尽数排斥、冻结、碾碎。他像一块万载玄冰,任由浪潮拍打,岿然不动。只是,那冰层之下,是否真的毫无涟漪?无人知晓。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本厚重的生死簿上。指尖凝聚一丝精纯的冰魄元力,轻轻点在封面古老的符文上。
“开。”
随着他冰冷的指令,生死簿无风自动,哗啦啦翻页。无数生灵的姓名、生辰、阳寿、死因、功过……化作流动的光影在他眼前飞速掠过。他的神念如同最精密的筛子,过滤着海量信息,寻找着所谓“异动”的蛛丝马迹。
查看良久。
怨气浓度确实比百年前略有提升,忘川之水偶有细微的逆流漩涡,轮回通道的稳定性也在正常阈值内波动……这些,都算不得惊天动地的“异动”。以鬼界自身力量,足以镇压疏导。
没有预想中的大阴谋,没有足以惊动天阙太子的祸乱。
一切,似乎只是……他需要一个逃离天阙的借口时,恰好被感知到的、微不足道的“背景噪音”。
这个认知,让玄宸心中那丝因刻意逃避而产生的、被强行压下的烦躁,似乎又隐隐浮动了一下。他面无表情地合上生死簿,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加固忘川封印。”他起身,声音毫无波澜地命令道。
忘川河畔,血黄色的河水无声奔流,散发着令人灵魂颤栗的寒意。两岸盛开着大片大片妖异猩红的彼岸花,如同铺向地狱的血毯。
玄宸立于河岸高处,玄衣在阴风中猎猎作响。他双手结印,周身冰魄元力骤然爆发!不再是森罗殿内的内敛死寂,而是带着一种冻结万物、镇压诸邪的煌煌天威!
磅礴浩瀚的冰蓝色神力,如同九天银河倾泻而下,精准地注入忘川河几处关键的节点阵眼之中。古老的封印符文被瞬间激活,爆发出比之前耀眼数倍的光芒!河水中翻腾的怨气被强行压制,那些细微的逆流漩涡被彻底抹平。整个忘川河域的空间都仿佛被冻结了一瞬,变得更加稳固、森严。
鬼界阴风似乎都因这恐怖的力量而停滞了片刻。岸边的鬼差判官、甚至是一些强大的怨灵,都在这至寒至纯的天族神力下瑟瑟发抖,敬畏地匍匐在地。
“谢……谢太子殿下出手!”镇守此地的鬼将激动得声音发颤。困扰他们许久的细微隐患,竟被这位冰冷的太子殿下举手投足间彻底解决!
玄宸收势,负手而立,银发在阴风中微扬。他依旧是那副拒人千里的模样,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力量并非出自他手。加固封印,对他而言,不过是履行职责,清除“噪音”,让此地更符合他追求的、冰冷的“秩序”罢了。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这令人不快的河畔时,一阵阴风送来了不远处几个游魂的低语。
“……唉,也不知下辈子能不能托生到‘大炎’去?”
“难啊!凤倾歌陛下治下,四海升平,民生富足,连年风调雨顺,战乱几乎绝迹!如今大炎王朝的人,只要不是大奸大恶,阳寿都长着呢!想死都难,哪轮得到我们这些孤魂野鬼去投胎?”
“可不是嘛!听说现在人间流行修仙!连咱们女帝陛下都成了顶尖的大能修士!在位百年,容颜不老,威仪更盛!啧啧,真是神仙日子啊……”
“百年了?凤倾歌陛下还在位?天啊,真是千古仁君!”
“嘘!慎言!那位……恐怕不是我等能议论的……”
游魂的声音渐渐被阴风吹散。
然而,那短短几句话,却如同几颗滚烫的陨石,狠狠砸进了玄宸那看似冰封的心湖!
凤倾歌!
大炎王朝!
百年仁政!天下太平!
修仙之风盛行!
女帝……已成顶尖大能修士!
在位……百年!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敲击在他冰封的记忆壁垒之上!
玄宸的身形,在阴风中,几不可察地……僵住了。
百年?
人间……已过百年?
他离开时,凤倾歌还只是刚刚统一乱世、根基未稳的年轻女帝。他助他平定瘟疫,她用他换人界至尊,虽历历在目,却仿佛就在昨日。
可鬼界时间流速与人间不同,他沉沦于陨星海的疗伤、以及斩情修道的痛苦蜕变……于他自身感知,不过数十载。
然而人间,竟已过去百年!
百年!
她已然稳坐帝位,还将大炎王朝治理得如此……繁荣昌盛?甚至……连修仙之道都已大成?!
一股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如同忘川河底翻涌的暗流,瞬间冲破了无情道心刻意维持的冰层!
惊讶?难以置信?
是有的。她的才能,他一直知晓,但百年盛世、修仙有成……依旧超出了他当时的预期。
欣慰?如释重负?
似乎心情也有一丝异样,只是作为帝王,他不恨她放弃自己,大炎……是他动过情的地方。知道它安好,知道她安好,内心深处某个角落,仿佛落下了一块石头。
然而,紧随其后的,是更汹涌、更冰冷的……刺痛与荒谬感!
她很好。
非常好。
好到……似乎完全不需要他的存在了。
百年盛世,证明放弃他,她才会过得更好。
修仙大成,容颜不老,更意味着她早已超脱了凡俗帝王的桎梏,踏上了长生大道。
即使他当时坚持留在她身边,百年时光和她的煌煌功业面前,是否显得……格外可笑和多余?
罢了……百年光阴,足够冲刷掉关于一个“工具”的记忆,她的人生如此精彩、漫长、充满荣光。
一丝极其微弱、却尖锐如针的涩意,猝不及防地刺中了玄宸的心脏!这感觉来得如此突兀,如此陌生,以至于他那万年冰封的冷漠面具上,似乎都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
他猛地攥紧了负在身后的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将那股翻腾的、不合时宜的情绪压了下去。
忘川河水的腥气混合着彼岸花的异香,弥漫在鼻端。
阴风依旧呜咽,卷起他玄色的衣袂,也拂过他冰冷的脸颊。
这一次,足下那双雪蚕丝靴传来的、那早已习惯的微凉触感,却仿佛带上了一丝……来自遥远人间、沾染着盛世烟火与帝王荣光的……余温。
这余温,与他周身弥漫的鬼界死寂格格不入,更与他竭力维持的无情冰心……剧烈冲突!
玄宸闭上眼,再睁开时,紫眸深处那短暂的波澜已被强行冻结,只剩下比忘川河水更幽深的冰冷与死寂。
他不再理会河畔的鬼差,也不再关注那些游魂的议论。
转身。
玄衣身影融入更深的鬼界幽暗之中,仿佛要将那来自人间的、不合时宜的“暖风”,彻底隔绝在身后冰冷的黄泉路之外。
只是,那百年盛世的消息,和那个名为“凤倾歌”的耀眼存在,已然如同投入冰湖的烙铁,虽未融化坚冰,却在深处留下了无法忽视的、灼痛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