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的晨钟撞破薄雾时,苏然正随着朝臣鱼贯而入。
玉阶上还凝着夜露,他踩过第七级台阶时,袖中竹简突然硌得手腕生疼——那是李斯昨夜塞给他的,七个字像火炭般烙在记忆里。
\"朕观近日朝局,需添些新鲜血脉。\"嬴政的声音在殿中回荡,青铜仙鹤灯的火光映得他眉峰如刃。
御案前的淳于越正捻着花白胡须,听见这话时指尖猛地一颤。
苏然心头一跳。
自李斯被贬后,咸阳宫的风向便有些微妙——昨日玄甲卫在章台宫搜出三箱西域香料,与假李斯身上那股沉水香如出一辙;今日早朝未及议事,陛下突然提\"重用新人\",目光却似有意无意扫过他的冠缨。
\"陛下!\"淳于越突然甩动广袖跪了下去,额头几乎要磕上青砖,\"苏然来历不明,初入咸阳时不过布衣,若说仅凭'奇技淫巧'便屡建大功,臣恐是妖术惑众!\"他脖颈青筋暴起,唾沫星子溅在案几上:\"昔年徐福出海求仙,方士卢生献图,皆是以异术乱国!\"
殿中抽气声此起彼伏。
苏然垂眸盯着自己的皂靴,能感觉到身后王翦的目光——老将军今日穿了件半旧的玄色甲衣,腰间虎符未佩,只悬着柄玉具剑。
他记得昨夜在廷尉府,王翦拍着他肩膀说:\"小友且看,这朝堂的水,深着呢。\"
\"淳于博士。\"嬴政的指节叩了叩御案,声音里裹着冰碴,\"你说苏先生妖术,可他教匠作改良的连弩破了匈奴三万骑;他献的均田策,让三川郡今年多收了两成粮。\"他忽然笑了,\"若这也算妖术,朕倒想多几个这样的妖人。\"
淳于越的脸涨得发紫,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再言。
苏然抬眼时,正撞进嬴政深不可测的眼底——那目光像淬了蜜的剑,既含着拉拢,又藏着审视。
散朝时,王翦在廊下拍了拍他的肩。
老将军的掌心带着常年握剑的茧,力道沉得像块铁:\"苏先生且回府歇着,今日莫要出门。\"话音未落便转身走了,玄甲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苏然回到苏府时,日头已爬过东墙。
他刚跨进月洞门,胸口突然一烫——古戒贴在锁骨下方,热度顺着血脉往四肢钻。
他伸手按住衣襟,那光透过布料,在青砖地上投出个摇曳的光圈,竟缓缓转向西边。
西郊?
苏然想起昨夜赵高缩在廊柱后的笑——那笑意像条毒蛇,吐着信子缠上他的后颈。
他唤来书童阿福:\"去厩里牵青骓,就说我要巡边查探粮道。\"阿福应了声跑开,他却转身进了密室,将李斯给的竹简塞进暗格里,指尖在刻着云纹的石壁上顿了顿。
出咸阳西门时,日头正毒。
青骓的马蹄踏过护城河,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
他刚要催马,身后突然传来个清越的声音:\"苏兄留步!\"
张仪从道旁柳树后转出来。
这游士今日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苎麻衫,腰间挂着个褪色的布囊,发冠用根竹簪随意别着,倒真像避祸的落魄文人。\"苏兄可要去西郊?\"他拱了拱手,眼角眉梢都是讨好,\"在下前日替陛下指证赵高余党,如今被赵府旧仆堵在客栈,想借苏兄的车马避避风头。\"
苏然勒住马缰。
他记得张仪在廷尉府作证时,说赵高曾命人在丞相府暗室泼沉水香伪造李斯笔迹——那时这游士站在堂下,声音清亮如磬,连蒙毅都赞他\"口齿伶俐\"。
可此刻他眼底的慌乱太刻意,像戏台子上的花旦在念苦情戏文。
\"上来吧。\"苏然拍了拍马臀,青骓嘶鸣着往前奔去。
张仪翻身上马时,布囊里掉出个东西,他慌忙去捡,苏然瞥见那是半枚玉璜,雕着云雷纹,与咸阳宫藏的周王室礼器纹路极像。
废弃驿站在西郊三十里处。
断墙爬满野葛,朱漆门匾只剩\"西\"字半边,风一吹便\"吱呀\"作响。
苏然跳下马,古戒的热度几乎要灼穿衣襟——他确定,线索就在这里。
推开门的刹那,沉水香混着霉味扑面而来。
苏然的瞳孔骤缩——这气味与那日在假李斯密室闻到的一模一样!
他蹲下身,指尖拂过案几上的积灰,露出几道新鲜的划痕,像是被竹简压过的痕迹。
张仪凑过来,突然吸了吸鼻子:\"苏兄,这香比赵府的更浓......\"
话音未落,苏然已掀翻了墙角的破木箱。
废纸堆里混着半张残图,墨迹未干,\"河西四郡\"四个大字赫然入目,旁边用朱砂标着\"匈奴密道\"。
他展开时,张仪突然压低声音:\"这......像是冯御史的笔迹。\"
冯御史?
苏然记得那是御史大夫府的文书,上月刚被派去陇西查粮。
他的手指在图上摩挲,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躲!\"他拽着张仪扑向地窖,火把\"啪\"地摔在地上,火星子溅在张仪的麻衫上,烧出个焦洞。
地窖的砖缝里渗出寒气。
苏然贴着墙,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头顶传来脚步声,蒙毅的声音像淬了冰:\"仔细搜,莫要漏了角落。\"刑狱兵的佩刀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响。
苏然透过地窖透气孔,看见蒙毅的玄色官服扫过案几,停在那张残图前——廷尉的指尖在图上点了点,又若无其事地放下。
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苏然才拽着张仪爬出地窖。
张仪拍着身上的土,声音发颤:\"蒙廷尉怎么会来?\"苏然没答,他望着蒙毅离去的方向,想起今早朝会嬴政看他的眼神——原来陛下从未真正放下戒心,派廷尉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返程时,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张仪突然开口:\"苏兄可曾想过?
赵高构陷李斯,李由劫父北逃,不过是冰山一角。\"他转头时,霞光映得眼底发亮,\"真正操控棋局的人,或许连名字都没在朝堂上露过。\"
苏然心头一震。
他这才仔细打量身旁的游士——张仪的鼻梁高挺,眉骨轮廓不似中原人,布囊里的玉璜更非寻常百姓能有。\"你究竟是谁?\"他刚要问,张仪却勒住马,指着前面的岔道:\"苏兄,我家客栈在这边,就此别过。\"
夜色降临时,苏然站在苏府顶楼。
古戒的光已经暗了,可张仪的话还在耳边打转。
他正欲回房,瞥见院角的梧桐树下有个黑影——张仪的布囊挂在树枝上,里面掉出枚玉符,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他刚要拾,玉符突然被风卷走。
苏然追过去时,只见张仪站在巷口,背对着他,指尖摩挲着另一枚相同的玉符。
夜色里,他的声音像根细针:\"苏兄,有些真相,知道得太早,未必是好事。\"
话音未落,黑影便融入了夜色。
苏然握着那枚玉符,触感冰凉,背面刻着个\"嬴\"字——那是秦国王室的姓氏。
第二日清晨,张仪的客栈里只剩张未写完的信,墨迹未干:\"欲知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