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府的青铜漏壶刚滴完第七滴,守卫的惊惶话音便撞开了门。
苏然的手指还沾着未干的墨渍,笔杆在竹简上滚出半道墨痕。
他霍然起身时,案角的青瓷笔洗被撞得摇晃,溅出的清水在\"李斯\"二字上晕开,倒像是那两个字先自慌了神。
\"带路。\"他扯下腰间的玉坠往腰带里一塞,鞋跟在青砖上敲出急响。
晨雾裹着他的身影冲出偏厅时,正撞上端着茶盏经过的蒙毅——廷尉的官袍下摆还沾着隔夜的朱砂印泥,显然也是刚得了消息。
\"苏先生。\"蒙毅伸手拦住他,指节因用力泛白,\"陛下已命羽林卫将人围在承天门。
您且慢些,老臣陪你同去。\"
咸阳的晨雾散得慢,承天门前的青铜麒麟在雾里像浸了水的玉。
苏然隔着半条街便望见那抹熟悉的玄色朝服——那人正跪在汉白玉阶前,脊背佝偻如老松,却偏要硬撑着挺直,像极了李斯批奏牍到三更时的模样。
\"臣李斯,犯欺君大罪,特来请陛下降罪。\"苍老的声音裹着晨雾飘来,尾音发颤,倒像是被风揉碎的枯叶。
苏然的脚步顿在宫门前的铜鹤灯旁,喉间突然发紧——这声音与李斯太像了,像到他几乎要信了。
当他的目光扫过对方腰间的玉珩时,呼吸骤然一滞。
李斯的玉珩是当年太后赐的,螭纹尾部有处磕痕,此刻在雾里泛着幽光,却平整得没有半分残缺。
\"陛下!\"人群中有人喊。
苏然抬头,便见嬴政立在城楼之上,玄色衮服被风掀起一角,像团压着雷的乌云。
\"李丞相这是何意?\"嬴政的声音沉得像青铜编钟,\"三日前李府空无一人,今晨却来请罪?\"
跪伏的老人突然叩首,额头撞在石阶上的闷响惊飞了檐角的麻雀:\"臣老糊涂了!
前日里犬子由修书说北疆有反贼,臣一时慌了神,竟信了他要带臣避祸的鬼话!
昨日才知他是想...想裹挟臣谋反!\"
他抬起头时,眼角的泪混着晨露,在沟壑纵横的脸上冲出两道水痕。
苏然看着那泪,忽然想起真正的李斯——那老头批奏牍时总爱抿着嘴,连被淳于越骂得面红耳赤都不肯掉半滴泪,哪里会在陛下面前哭得这样狼狈?
\"陛下明鉴!\"老人往前爬了半步,玄色袖口扫过石阶上的青苔,\"臣愿以项上人头立誓,绝无反心!\"
城楼上传来细微的骚动。
苏然看见赵高缩在嬴政身侧,嘴角勾起半道极淡的笑——那是猫戏老鼠时才会有的弧度。
他突然想起三日前在李府看见的伪造密信,想起李由说\"家父清白\"时发红的眼尾,喉间像塞了团烧红的炭。
\"陛下。\"他一步跨上石阶,玄色靴底碾过老人的衣摆,\"臣有一言。\"
嬴政的目光扫过来,像两把淬了冰的剑:\"说。\"
\"李丞相惯用松烟墨批奏牍,每日晨起必用熏笼熏笔,那墨香是浸到骨血里的。\"苏然弯下腰,指尖几乎要戳到老人的衣襟,\"此人身上,只有檀香。\"
晨雾突然散了些。
老人的脸色在日光下白得像新刷的墙,喉结动了动,勉强挤出笑:\"苏先生说笑了,老臣近日...近日总咳,便换了香方...\"
\"取熏炉来。\"苏然打断他,声音冷得像腊月的雪,\"李斯丞相的墨香里混着松针与琥珀,烧半块松烟墨便知真假。\"
羽林卫的熏炉很快搬来。
松烟墨遇火的刹那,青烟腾起时混着股清苦的松香——老人的脸色瞬间灰败,瘫坐在石阶上,连叩首的力气都没了。
\"是...是李由将军让小人来的。\"他扯着自己的头发,\"说只要撑过三日,北疆的兵就能...\"
\"住口!\"嬴政的喝声震得檐角铜铃乱响。
他转身时,腰间的玉璏撞在栏杆上,\"蒙毅,带三千玄甲卫去北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蒙毅领命的声音还在半空,苏然忽然觉得掌心发烫。
他低头,见古戒在袖中泛着微光,像块被捂热的血玉——这是他穿越时才会有的感应。
\"陛下,臣想请王翦老将军同去巡边。\"他忽然开口,\"前日北疆急报说有匈奴异动,臣想...去看看。\"
嬴政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片刻,忽然笑了:\"准。\"
废弃的龙兴寺在咸阳城北三十里。
苏然跟着王翦翻过高墙时,衣角被酸枣刺勾破道口子。
古戒的光越来越亮,几乎要透过衣袖灼疼他的皮肤——直到他们踹开后殿的砖壁,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
密室很小,靠墙的石床上捆着个老人。
他的头发散着,遮住半张脸,但苏然一眼便认出那双手——掌心的老茧是批了三十年奏牍磨出来的,此刻正被粗麻绳勒得发紫。
\"李丞相。\"他扑过去,指甲几乎要掐进石床的缝隙,\"是我们,苏然,还有王翦老将军。\"
老人缓缓抬头,眼白里全是血丝。
但当他看清王翦腰间的虎符时,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苏先生...老臣就知道,你会找到我。\"
解绳子的动作很急,麻绳割得苏然虎口生疼。
李斯被扶起来时,膝盖在青石板上跪了半日,早已没了知觉,全靠苏然和王翦架着才能走。
\"犬子由...他被赵高下了套。\"李斯的声音哑得像破了的埙,\"赵高专使说陛下要清算老臣,他慌了神,才会...才会劫我去北疆。
老臣不肯,他便把我关在这。\"
咸阳宫的夜来得早。
当李斯被抬进宣室殿时,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影。
嬴政站在案前,手里捏着李由的捷报——章邯的玄甲卫已在雁门关外截住了李由,此刻正押解回京。
\"丞相。\"嬴政的声音轻得像片纸,\"你可知,朕昨日差点砍了李由的脑袋?\"
李斯突然跪了下去,玄色朝服在青砖上拖出片阴影:\"老臣愿以性命保犬子,他...他只是愚孝。\"
殿中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嬴政盯着李斯的白发看了很久,忽然挥了挥手:\"去了官服,贬为庶人。\"他转身时,衣摆扫过李斯的肩头,\"但朕要你活着,看着李由上刑场。\"
李斯的身体晃了晃,终究没倒。
他被带出殿时,突然回头对苏然笑了笑:\"苏先生,老臣有样东西送你。\"
那是卷竹简,用帛布裹得严实。
苏然展开时,见上面只写了七个字:\"汝乃天命之人,勿负天下。\"墨迹未干,还带着松烟墨的清苦。
夜更深了。
苏然站在廷尉府的廊下,望着咸阳城的灯火。
古戒在他怀中发烫,微光透过衣襟,在青石板上投下个小小的光圈——像颗将落未落的星。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起几片寒鸦。
苏然望着鸦群掠过宫墙,忽然想起今日在宣室殿外,他看见赵高缩在廊柱后,嘴角的笑比夜色还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