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梅雨季总带着股子黏腻的愁绪,阿蓠蹲在竹篾凳上,第三十七次用鹅毛蘸着萤火虫的体液涂抹嫁衣。青石板缝里渗出的水苔顺着墙根往上爬,像极了昨夜梦里那串拖在地上的湿发。
\"阿蓠,该去染萤了。\"母亲掀开竹帘,竹篮里的萤火虫撞得竹壁沙沙响,绿光透过粗麻布漏出来,在她眼角的皱纹里碎成星点。阿蓠望着自己膝头的嫁衣,二十八只萤囊静卧在月白缎面上,像二十八颗不会发光的死星。
岭南渔村有个古老的规矩,待嫁新娘必须穿缀满萤囊的嫁衣。那些用蛛丝和蝉翼纱做成的小袋子里,要装进七七四十九只萤火虫,它们的荧光是天上星宿的眼泪,能照亮新娘通往夫家的路。若萤衣不发光,便是\"无泪新娘\",会给村落带来灾厄。
阿蓠把最后一只萤囊缝好时,窗外响起了梆子声。戌时三刻,染萤人该来了。母亲往门口摆了碗清水,碗底沉着三枚铜钱,这是给盲眼老妇的谢礼。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带着海腥味的风卷进一团绿光,老妇的竹杖点在青石板上,笃笃有声。
\"又没亮么?\"老妇的眼窝深陷如古井,指尖划过萤囊,忽然顿住,\"你这料子......\"阿蓠攥紧衣角,这是用父亲打渔时捞到的前朝锦缎改的,上面的并蒂莲纹还隐约可见。老妇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在萤囊上,竟让几只萤火虫微微亮了一瞬。
\"莫用死人的东西。\"老妇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个陶罐,\"用我的血再染一遍,或许......\"话音未落,屋外突然传来喧天的锣鼓声。阿蓠掀开窗帘一角,只见村长家的大儿子骑着高头大马,正从村口经过,马背上的红绸里裹着件流光溢彩的萤衣——那是村长女儿阿箬的嫁衣,每颗萤囊都亮如星辰。
\"明日就是吉时,阿蓠姑娘准备好了么?\"媒婆的尖嗓门刺破暮色,阿蓠慌忙吹灭油灯,黑暗中只有老妇的萤火虫在游走,像一串断了线的鬼火。母亲的叹息从头顶落下来,带着海水的咸涩:\"她爹当年就是在海上撞见了不发光的萤群,才......\"
深夜的海滩寂静如墓,阿蓠抱着嫁衣走向礁石。潮水退去后露出的泥滩上,横七竖八躺着死鱼,眼睛里还凝着未干的磷光。她解开衣襟,将老妇给的陶罐里的液体涂在萤囊上,暗红的血迹渗入缎面,竟开出一朵朵形似萤火虫的花。
第一只萤火虫落进萤囊时,远处忽然亮起一片绿光。不是零散的萤火,而是整整齐齐的光带,像一条流动的星河,正朝着村后那片禁忌的溶洞飘去。阿蓠记得父亲临终前曾抓着她的手,用血在沙滩上写了个\"洞\"字,旁边还有个歪歪扭扭的星形。
溶洞的入口被藤蔓遮掩,阿蓠拨开带刺的野蔷薇,手臂上立刻冒出几道血痕。洞里弥漫着潮湿的石灰岩气息,夹杂着若有若无的香气,像晒干的茉莉混着铁锈味。她打开手电筒,光柱扫过洞壁时,整个人猛地僵住——
那不是普通的岩石,而是密密麻麻嵌在洞壁里的星形水晶,每一颗都有拳头大小,表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纹,裂纹里渗出透明的液体,在灯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阿蓠伸手触碰最近的一颗,指尖刚沾上液体,水晶突然发出蜂鸣般的尖啸,整面洞壁的水晶同时震颤起来。
\"谁让你进来的?\"冰冷的女声从洞顶传来,阿蓠抬头,看见一个穿着月白襦裙的女子倒挂在钟乳石上,长发垂落如帘,发间别着的萤火虫正幽幽发光。她的裙摆下露出一双赤脚,脚踝上拴着铜铃,却没有半点声响。
\"我......我的萤衣不发光......\"阿蓠话音未落,女子突然扑下来,指甲划过她的脸颊,剧痛中带着奇异的清凉。\"萤衣不辉,是因为少了星宿的眼泪。\"女子的指尖点在阿蓠眉心,绿光顺着皮肤渗入,\"十八年前,我也穿过不发光的萤衣,他们说我是灾星,要把我沉塘......\"
洞顶滴下的水珠打在水晶上,发出空灵的回响。女子娓娓道来,原来每代\"无泪新娘\"都会被带入溶洞,用自己的血喂养星形水晶。这些水晶是天上星宿坠落的碎片,需要用新娘的眼泪来唤醒光芒,而所谓\"星宿的眼泪\",不过是渔村长老们编造的谎言,真正的光,来自新娘们的血泪。
\"看够了么?\"阴恻恻的声音从洞口传来,阿蓠转头,看见村长带着几个壮汉举着火把进来,阿箬的萤衣在火光中妖异得刺眼。\"当年你爹就是发现了这里,才被海鬼勾了魂。\"村长的脸上爬满阴鸷,\"既然你自己送上门,就省了我们的事。\"
阿箬掀开面纱,她的眼角涂着鲜艳的丹蔻,与萤衣的绿光相映成趣:\"阿蓠姐姐,你的萤衣该用新鲜的血来染了。\"壮汉们抓住阿蓠的手脚,将她按在水晶墙前,村长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刀刃上还刻着模糊的星纹。
就在匕首刺入皮肤的瞬间,阿蓠眉心的绿光突然爆发出强光,所有水晶同时亮起,裂纹里的液体如喷泉般涌出,在洞顶聚成一片璀璨的星空。倒挂的女子发出尖啸,她的身体开始透明,化作万千萤火虫扑向村长等人,铜铃声终于响起,却是死亡的丧钟。
\"原来......原来眼泪不是用来喂水晶的......\"阿蓠看着自己的血滴在水晶上,竟开出一朵朵荧光小花,那些被囚禁多年的\"无泪新娘\"的灵魂,正借着她的血获得自由。溶洞开始震动,钟乳石纷纷坠落,阿蓠抓起嫁衣往外跑,身后的星光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村长惊恐的哭喊声。
当第一缕晨光照上海面时,阿蓠回到了渔村。她的萤衣此刻光芒万丈,每只萤囊都绽放着七彩流光,那是无数冤魂的执念与希望。村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只见嫁衣上的并蒂莲纹在荧光中缓缓舒展,竟露出隐藏多年的字迹:\"萤衣非泪,是星辰的重生。\"
婚礼如期举行,但新郎不再是村长的儿子——他昨夜在溶洞里被落石砸断了腿。阿蓠穿着自己的萤衣,在萤火虫组成的拱门下走向渔船,船上站着那个总在海边修补渔网的青年,他的眼睛里映着比星光更明亮的东西。
多年后,当阿蓠的女儿也要穿上萤衣时,她带着孩子来到海边的礁石,那里立着一块新碑,上面刻着十八个女子的名字。退潮时,能看见碑下有无数萤火虫沉睡,它们的翅膀里封存着星光,等待着下一个敢于打破谎言的人。
岭南的雨还在下,但再也没有\"无泪新娘\"的传说。每当夜幕降临,海边就会浮现出流动的萤光,那不是星宿的眼泪,而是一群终于获得自由的灵魂,在人间跳起最后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