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晋王正妃的尊严,不允许她在这场闹剧里,再增添任何一点孱弱和丑态。
时间在无声的折磨中一点一点爬过她的神经。
夏舒林的意识一点点剥离,像被寒风吹散的烛火。视线更加模糊,只剩下殿内晃动的人影和刺眼的宫灯光晕,交织成一片眩晕的漩涡。
突然——
“血!天哪!晋王妃……王妃身下流血了!”
一声女子惊恐到极致的尖叫,如同钢针猛地刺穿了所有喧闹与死寂。
是坐在夏舒林右斜下方席位,正巧看见了一切的太子妃。
太子妃花容失色,猛地站起身,带着剧烈的惊惶失措,玉指颤抖地指向晋王妃夏舒林的裙裾下方。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顺着太子妃惊骇欲绝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角落——
“王妃!”玉竹凄厉的哭喊彻底响彻大殿!
“王妃!”晋王府带来的几个侍女嬷嬷惊呼着扑过去,试图接住那倒下的身体,乱成一团。
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心神,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的巨大变故牢牢攫住。
许夫人忘记了呵斥,皇后惊得站了起来,玄月夫人端着茶盏的手顿在空中,熹妃脸上那点幸灾乐祸也变成了真正的惊愕……
没人注意到——
一直紧挨着桑知漪,小手死死攥着她垂落一侧冰凉手指的鹿寒。
几乎是同一瞬间,桑知漪的身体,如同被那刺目的血色狠狠刺中了灵魂深处。
仿佛有无数冰冷的碎片,猛地刺入桑知漪的脑海。
“不……”一声微弱的、来自灵魂深处的破碎嘶鸣,只来得及在桑知漪喉咙里滚动一圈。
她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所有支撑瞬间被抽离殆尽,如同一片被狂风吹落的枯叶,软软地朝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倒了下去!
“桑姐姐!”一直紧紧拽着她的鹿寒发出撕心裂肺般的惊恐尖叫。
他本能地想去抱住她,可小小的身躯哪里能撑得住一个成年人下坠的重量?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鹿寒被带倒的跌坐声。
桑知漪的身体重重摔在金砖之上,不省人事。而鹿寒也被巨大的力道带倒,小小的后背撞在冰冷的柱子上,摔得七荤八素。
“哇——!桑姐姐!醒醒!死了……王妃死了……桑姐姐也死了!啊啊啊——!”鹿寒被这双重灭顶的恐怖彻底摧毁了理智,发出了哭嚎。
原本布置着庄重奢华宫宴的大殿中央,只余下刺目冰冷的血迹、倒伏的人影和足以掀翻金顶的恐怖哭喊。
一切的算计,一切的图谋,在这血腥和昏迷的冲击下,瞬间变得无比苍白和可笑。
日头已西沉,冰寒的风卷着紫禁城角楼的呜咽,刮在人脸上如同钝刀子割肉。
鹿皇后站在殿内那片刺目的狼藉中央,血污还未清理净尽,昏迷不醒的晋王妃已被太医院院判亲自领着人抬了下去,生死难料。
太子妃受惊被送回东宫,熹妃脸色惨白地被扶着去了偏殿歇息,哭嚎脱力的鹿寒也被侍女死死抱离。
剩下的勋贵宗亲面面相觑,人人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惶惑和难以言说的震惊,目光无声地交汇,空气里只剩下血腥气混着冰寒的压抑。
皇后只觉头痛欲裂,胸口像压了一块不断浸水的巨石,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
她揉了揉刺痛的额角,那双向来沉稳的凤目也难得透出疲惫,下意识地,她带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的希冀,投向人群中那道玄色身影——她的亲弟弟,护国公鹿鼎季。
鹿鼎季早已松开了紧握成拳的手掌,掌心里仿佛还残留着桑知漪手腕滑落时那一抹冰冷虚软的触感,以及那滴落在他手背上的泪。
他闭了闭眼,心底涌起难以化解的沉沉叹息。
这浑水,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他本意只想立刻带上昏迷不醒的桑知漪和受了惊吓的儿子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不再犹豫,大步上前。
殿中那些或探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似乎都被他的身影隔绝在外。他俯身,极其小心地避开少女可能受伤的地方,长臂穿过她的腿弯与后背,将蜷缩在地的桑知漪打横抱了起来。
入手的分量轻得令人心惊,她身上那件宫宴专用的水蓝色云锦宫装已蹭得狼狈,散乱的发丝拂在他坚实的臂膀上,冰凉而柔弱。
就在他抱着人准备转身离殿时,怀中人微微侧过头,额角一缕湿发黏在苍白的颊边。
鹿鼎季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她紧闭的眼帘,一颗晶莹冰冷的泪珠正顺着那鸦青色的睫羽末端,无声地滚落,没入鬓角散乱的发丝深处。
那微凉的触感仿佛穿透了锦袍袖口,直直撞在他心口。一丝剧烈的抽痛毫无征兆地碾过。
“国公爷……”被侍女搀扶着的柳氏终于得以挣脱阻碍,踉跄地扑了过来。
她一眼看到女儿毫无血色、昏迷不醒地被一个陌生男子抱住,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知漪……我的漪儿……”
“桑夫人莫急。”鹿鼎季稳住心神,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桑姑娘昏迷不醒,但方才太医看过了,暂未发现明显外伤,应是无性命之虞。”
他脚步未停,抱着桑知漪大步流星地向宫门外走去,柳氏紧跟其后。
冰冷的宫风卷着雪沫子吹在身上,宫灯的光线在寒夜里摇曳不定。
宫门处的空旷长街旁,桑家简陋的青布小油车在呼呼的风中显得格外单薄凄冷。
鹿鼎季抱着怀中的少女,脚步在自家那辆黑漆油光的墨玉马车前停下。
车前四匹膘肥体壮、一看就极耐寒的北地骏马喷着白汽。
“宫道深长,夜寒风烈。桑姑娘状况未明,恐再受风寒。”鹿鼎季看向柳氏,声音沉稳但不容置疑,“夫人,请带姑娘乘鹿某的车回府。此车宽敞温暖,一路平稳。”
他示意侍从立刻掀开车帘,一股暖气裹着沉厚的熏香透出,与桑家那辆薄皮小车形成天壤之别。
桑夫人柳氏也停下了脚步。
她抬起脸,目光掠过那辆车驾。鹿皇后……鹿家……
今日这场令她女儿身心重创的祸事,追根溯源,不就是拜她鹿皇后的算计所赐?
一股滔天的恨意和巨大的心痛瞬间攥紧了柳氏的心脏。她的脸猛地绷紧,原本因担忧女儿而流露的脆弱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憎恶和决绝的抗拒。
她猛地扭头,再不看那辆华贵的马车,也仿佛没听见鹿鼎季那含着关切的话语。
她疾步走到自家那辆小油车前,哗啦一声用力扯开车厢那层薄薄的青布帘子,寒气和夜风瞬间灌了进去。
她转身从鹿鼎季怀中用力将昏沉不醒的女儿“夺”了过来,动作大得让鹿鼎季都下意识松了手,唯恐扯痛了她。
柳氏紧紧抱着女儿冰凉的身躯,像是抱着失而复得却已然破碎的珍宝。
“不必了!”柳氏的声音像是被风刮过的生铁,冰冷、生硬、带着豁口般的锋利,“国公爷的车驾金贵,民妇不敢劳烦!我们自己能走!”
她甚至没有回头看鹿鼎季一眼,只是用尽全力,将桑知漪往车厢里推。
一直默默跟在旁边的鹿寒看着柳氏的冷漠抗拒,他年纪虽小,但麟德殿的惊天巨变已在他心头刻下深深的烙印。
看着桑姐姐昏迷苍白依旧的脸,再看看护国公父亲眼中那难以言喻的复杂和痛楚,鹿寒强忍着冲动,他几步跑到自家马车前,从里面抱出一个精巧的描金暖手铜炉和一个厚厚的软垫,飞快地塞给正要挤进车厢的桑知胤。
“桑大哥。”鹿寒眼眶红红的,声音带着哭后的嘶哑,“这个给桑姐姐垫着抱着,暖和些……”他将东西塞进桑知胤手里,小大人似的,给了他爹鹿鼎季一个带着安抚的眼神,然后,竟毅然决然地跟着挤进了那辆窄小拥挤的桑家青布油车。
“我也坐这个!婶婶,我,我陪着桑姐姐回去。”
油车厚重的布帘被桑知胤“唰”地一声猛地撂下,彻底隔绝了内外视线。
车夫挥起鞭子,马匹嘶鸣一声,单薄的油车碾过宫道冰冷的青砖,如同风浪中一片随时可能倾覆的枯叶,迅速消失在沉沉夜色和风雪里。
原地只剩下呼啸的寒风和鹿鼎季挺直却孤拔的身影。
“阿季。”皇后虚弱却带着急切哭腔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鹿鼎季缓缓转过身,对上凤辇纱帘后姐姐那张凄惶焦虑的脸庞。
“别走……阿季……姐姐害怕……”鹿皇后的眼泪终于滚落,“姐姐求你……”
鹿鼎季沉默地站在翻涌的风雪里,眼底挣扎如冰河开冻。油车吱呀的声音早已远去,融于风雪呼啸中。
他看着姐姐惨白的脸,终究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只剩一片沉冷的墨色。
他微微颔首,喉咙深处溢出一个被风雪碾碎的单音:
“嗯。”
他留了下来。不是为了麟德殿满地的血腥狼藉,更不是为晋王或那阴鸷的风暴。
仅为一个眼神,一声泣血哀求的“姐姐”。
那一夜的风雪似乎格外酷烈,卷碎了整个京畿的寂静。
桑府偏僻小院内一片死寂般的压抑。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苦涩的药气和一种令人心慌的寒意。
桑知漪被安置在她的雕花架子床上,厚厚的棉被盖了三层,房中燃了两个炭盆,红彤彤的炭火将墙壁映得暗红,却似乎总也驱不散那无形的阴冷。
柳氏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
隔着一层薄薄的青布帘子,桑凌珣和桑知胤只能在外间焦躁地踱步,听着里面桑知漪越来越混乱虚弱的呼吸和梦呓。
自那一日从麟德殿昏迷着被抬回来,桑知漪就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魂魄,只余一具在高热中挣扎的空壳。
她浑身滚烫如同燃着的炭,脸颊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的惨白。嘴唇干裂起皮,不停地翕动着,发出混乱模糊的音节。
“血……”一声微弱得几乎听不到的抽泣,破碎在滚烫的唇齿间。
“别……别过来……我的……”手指在被褥间无意识地抓挠,仿佛要抓住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冷……好冷……”明明是盖得极厚,却在不断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走开!走开……全都走开!”有时又会猛地剧烈一挣,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和哭腔,像是正被无形的恶鬼索命撕扯。
眼角不断有泪水涌出,沾湿了枕巾。
柳氏一遍遍用被烈酒浸透的凉毛巾擦拭女儿滚烫的额头、脖颈、手心脚心,喂她喝下苦涩发黑的退热汤药。
可那高热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好不容易被暂时压下,不过半个时辰,便又会更加凶猛地反扑上来,像要把她仅剩的一点生机彻底烧干。
“漪儿!漪儿!你看看娘!看看娘啊!”柳氏握着她瘦骨嶙峋的手腕,触手竟觉那腕骨似要刺破皮肉,心痛如刀绞。
她日夜未曾合眼,眼底布满血丝,头发凌乱,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桑知胤在外间听着母亲那带着哭腔的呼唤和妹妹痛苦混乱的呓语,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软肉。
他在心里立下刻骨毒誓:今日之痛,他日必以血偿!
妹妹若有三长两短,他桑知胤定要那些蛇蝎之辈,万劫不复!
到了第四日深夜,雪下得愈发大,鹅毛似的铺天盖地,似乎要将整个京城活埋。
柳氏绝望地看着炭盆里的火渐渐弱下去,女儿额上的温度却愈发烫手,气息也更加微弱混乱。
一股冰冷的绝望彻底攫住了她的心。她猛地站起身,顾不上穿上厚袄,只抓过一件旧斗篷胡乱罩住发丝凌乱的脑袋,推开房门,一头扎进了门外的风雪中。
“母亲!您去哪儿啊!”
桑知胤追出来,只看到母亲瘦小佝偻的背影顶着狂风大雪,踉跄着朝府门方向奔去,在厚厚的雪地里留下两行深陷的脚印,又瞬间被风雪覆盖。
城南香火并不算鼎盛,却是离桑家最近的一座旧庙。
平日清冷,这一夜更是鬼影都无。厚厚的积雪淹没了香道台阶,山门破败摇晃。
柳氏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膝的雪中艰难跋涉,发髻散乱,斗篷里灌满了风雪,冻得嘴唇乌紫,手脚早已麻木到失去知觉。
只有一双眼,死死盯着黑暗中那座只有微弱烛火摇曳的大殿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