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二年,六月初一,临潢府西北草原。
三日的休整,并未能完全驱散笼罩在神武左军头顶的悲怆。韩世忠将三千一百二十一名阵亡将士的骨殖坛一一编号,整齐地码放在新立的“靖康忠烈营”中,亲自为他们立下了第一块碑。
这位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汉子,在面对着那一片密密麻麻的灵位时,第一次在众将面前喝得酩酊大醉,抱着冰冷的石碑,哭得像个孩子。
而岳飞,则将这份悲痛化作了更加冰冷的杀意。
三日期满,大军再次开拔。
韩世忠率领他伤痕累累但军心更固的神武左军,押解着近万名俘虏和缴获的无数牛羊,返回临潢府进行整编和休养,他将成为整个北伐大军最坚实的后盾。
而岳飞,则亲率神武右军三万精锐,加上那支令人闻风丧胆的神机营,共计四万人马,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沿着杨沂中踏白军探明的痕迹,向着茫茫草原的西北方向,追索那条逃窜的孤狼——耶律大石。
“都统制,”王贵策马来到岳飞身边,望着前方一望无际的枯黄草地,眉头紧锁,“杨都统的斥候已经三天没有新的消息传回了,那耶律大石狡猾如狐,会不会已经……”
“他逃不掉。”岳飞的声音平静而自信,他手中的千里镜缓缓扫过远方的地平线,“他身边尚有八千精锐,皆是百战之士,又是一人双马,行军速度远非我大军可比。但他们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什么弱点?”牛皋凑过来问道。
“人心。”岳飞放下千里镜,“他们是败军,是丧家之犬。支撑他们逃亡的,不是忠诚,而是对死亡的恐惧。这种恐惧,会让他们在绝境中爆发出惊人的求生欲,但也同样会让他们在看到一丝‘生机’时,毫不犹豫地抛弃彼此。”
“元帅的意思是?”
“杨沂中不是找不到他们,而是在等。”岳飞的嘴角勾起一抹冷意,“他在等这群孤狼因为饥饿和绝望,开始相互撕咬。”
话音刚落,远方烟尘大作,数骑快马正向这边飞驰而来,旗帜上正是踏白军的苍鹰标记。
为首的正是杨沂中本人,他风尘仆仆,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元帅!”杨沂中翻身下马,抱拳道,“幸不辱命!找到那条老狼的踪迹了!”
“讲!”
“耶律大石确实狡猾!”杨沂中从怀中掏出地图,在马背上展开,“他与王罕分兵之后,便一路向西北狂奔,三日之内奔出近八百里!但我军斥候日夜缀着,终于在昨日,于此地……”
他指向地图上一个名为“枯狼泊”的地方。
“……发现了他们内讧的迹象!”
“内讧?”帐内众将精神一振。
“正是!”杨沂中兴奋地说道,“耶律大石携带的粮草早已耗尽,他麾下的契丹兵和收拢的其他部族散兵为了争夺一匹老弱的战马果腹,爆发了火并!虽被他强行弹压,斩杀了十几人,但裂痕已现!”
“他现在在何处?”岳飞问道。
“他已不敢再走大路,而是钻进了这片‘黑风口’戈壁。”杨沂中指着地图上一片广袤的无人区,“此地风沙极大,水源稀少,方圆三百里渺无人烟。他想借此甩开我们。但他也因此,将自己逼入了绝境!”
“好一个杨沂中!”岳飞赞许地点了点头,“你做得很好。传令下去,全军转向,目标黑风口!我们就在这片绝地里,为这位西辽皇帝,送上最后一程!”
黑风口戈壁,深处。
耶律大ishi蜷缩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后,躲避着如刀子般割人的狂风。他身上华贵的皇袍早已被撕扯得破破烂烂,脸上满是沙尘与疲惫。
他最后的八千精锐,如今只剩下不到五千。在进入戈壁的两天里,又有近三千人因为饥渴、内讧和绝望而掉队、死去。
“陛下……”六院司大王萧斡里剌的声音嘶哑,他将一个干瘪的皮水囊递了过来,“最后一点水了。”
耶律大石接过水囊,只抿了一小口,又递了回去:“给伤员吧。”
他望着眼前这片毫无生机的灰色世界,心中第一次涌起了一丝悔意。或许,从一开始,与那个叫赵桓的魔王为敌,就是一个错误。
“陛下,我们……还能走出去吗?”一名年轻的契丹将领绝望地问道。
“能。”耶律大石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只要穿过这片戈壁,再向西三百里,就是西域的边界。到了那里,我们就安全了。”
然而,他话音未落,一名负责警戒的斥候便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脸上满是死灰。
“陛……陛下!南……南边!南边有大军!”
“什么?!”耶律大ishi猛地站起身,冲上岩石,举起千里镜向南望去。
只见遥远的地平线上,一线黑线正在迅速扩大、逼近。无数的旗帜在风沙中若隐若现,最前方那面绣着“岳”字的大旗,在昏黄的天空下,如同催命的符咒。
“岳飞……”耶律大石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他想不通,岳飞的主力大军,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精准地找到了他们在戈壁中的位置。
“是……是天要亡我大辽吗?”萧斡里剌发出了绝望的哀嚎。
残存的五千西辽败军,看着那如同乌云般压来的宋军,彻底失去了抵抗的勇气。他们扔下兵器,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耶律大石看着自己最后的家底土崩瓦解,脸上却出奇地平静了下来。
他缓缓拔出腰间的佩刀,那柄跟随他征战了二十年、见证了他建立西辽帝国的宝刀。
“陛下,您要……”
“朕,耶律大石,大辽的皇帝!”他没有理会萧斡里剌,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最后的咆哮,“生,是顶天立地的契丹好汉!死,也绝不做南人的阶下之囚!”
说罢,他横刀一抹。
一腔英雄血,洒尽了这片荒凉的戈壁。
当岳飞率军赶到时,只看到了跪满一地的降卒,和那具兀自站立、死不瞑目的尸体。
岳飞翻身下马,走到耶律大石的尸身前,沉默良久。
“厚葬之。”他最终只说了这三个字。
一代枭雄,就此落幕。
而他身后,那面“岳”字大旗,在戈壁的狂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只张开双翼、俯瞰天下的神鹰,宣告着一个全新时代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