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五年秋日,管仲镇码头泊着三艘乌篷船。
船头“苏”字灯笼在江风中晃得歪斜,映得江水泛着冷金。
苏元禄扶着舱门的铜环,袖口露出半旧的锦缎,望着岸上来回巡视的兵丁,眼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今日蔡督学抵镇,他特意让管家在码头布了八名护院,偏生遇上漕运司巡江,平白添了几分紧张。
“吱呀”一声,朱漆舱门全开。
蔡懋德身着青衫,头戴软脚幞头,腰间只悬一枚竹制鱼符,身后跟着背负书箱的魏剑。
此人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眼尾细纹里嵌着常年奔波的风尘,唯有一双眼睛亮如寒星,扫过码头时,几个交头接耳的商客竟下意识闭了嘴。
提学道之职,在唐为提学使,掌一省学政,正四品衔。蔡懋德时任河南提学使,素以刚直闻名。
他到任三年,严令科举禁弊,断了无数富家子弟“银钱换功名”的财路,早被当地士绅视为眼中钉。
而且,此人神出鬼没,只带一个长随,就敢满河南乱跑,暗中调查各州县的学风。
半月前他微服至颍上,在县学察访时被秀才识破身份,新任知县马嘉闻讯急赴迎接,却见他早已往管仲祠吊古去了。
“管仲山钟灵毓秀,果然气象不凡。”蔡懋德远眺山峦感慨。
苏元禄忙道:“可惜山中缺大儒讲学,若督学能开坛授课,清风书院学子必受益匪浅。”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蔡懋德打断道,脚步不停,“何况有苏山长主持,何愁文脉不兴?”
这话似褒实贬。苏元禄听得明白——他苏家世居颍上,虽为乡绅之首,却世代科举经商,不仅朝中连个像样的官员都没有,而且在科举也没有什么建树。
蔡懋德这话,分明在暗指清风书院底蕴不足。他面上却不显,只引着众人往山径走,沿途指点:“此路名为‘青云阶’,共三百六十级,取‘一步登云’之意……”
二人并肩上山,身后随从中有一健硕青年,腰悬唐横刀,背负书箧,正是蔡懋德亲随卫剑。
行至半途,蔡懋德忽问:“清风书院诸生,对朝廷废除生员优免一事如何议论?”
苏元禄捋须道:“国朝厚待士人两百载,今国库空虚,学子自当为国分忧。”
答非所问之态,让蔡懋德不欲深谈。
及至书院门前,忽见院墙上张贴一纸。蔡懋德近前审视,目光凝在“天下之人,生而平等”八字上,挑读到第三段时,他忽然轻笑出声:“好个李子曰,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苏元禄心中一紧,他忙道:“此子年少轻狂,老朽已命人撕了数次,不想又贴上了……”
“撕不得。”蔡懋德抬手阻止,“当年武后称制,尚有文人敢写《讨武曌檄》,如今不过一篇议论,怎能堵人口舌?”
苏元禄苦笑:“督学所言极是。老朽打算明日设辩坛,让此子与书院博士、诸生辩论,也好挫挫他的锐气。若辩败,则责令改悔;若能驳倒众人,便任其治学。”
“甚好”蔡懋德兴致盎然。“某正好借此观一观河南学风。”
苏元禄等的便是此话,立即作揖道:“此事虽荒诞,却也是文坛奇闻,督学可否撰文记之?”
蔡懋德转身凝视眼前白发老者——苏元禄长他二十余岁,此刻却满脸恳请之色。念及对方数年来振兴书院的苦心,他终是点头:“也罢,便写一篇。”
苏元禄大喜,整衣再拜。
二人进得书院,正遇一群生员匆匆而过。
“见过山长!”“拜见督学!”众人纷纷行礼。
苏元禄拦住问道:“汝等行色匆匆,欲往何处?”
一瘦脸书生上前道:“朝廷废除生员免赋,我等欲往长安联名上疏,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另一生员见状,转而向蔡懋德求助:“督学在此,恳请代为转呈奏疏!”
“荒唐!”苏元禄斥道,“废除优免乃乾符三年诏命,河南拖至今日方施行。尔等秀才上疏,岂能动摇圣听?”
瘦脸书生激动道:“山长明鉴,学生家贫,全赖苏氏资助才得入学。然家中父母妻儿皆仰赖薄田活命,两石粟米虽少,却是全家口粮。如今优免尽去,天下寒门士子心寒啊!此等乱政,必招天怒!”
苏元禄哑然,蔡懋德却伸手接过奏疏:“我替你们转呈通政司,但能否上达天听,某亦不敢保证。”
生员们虽感激,却难掩失望,更有人暗骂皇帝昏聩。
说起当今圣上,亦是无奈。自乾符元年以来,关东连年大旱,蝗灾四起,民变蜂起。朝廷为筹军费,先是加征“括民财”,又于乾符三年废除生员免赋——每亩三升粟的税赋,对北方贫瘠之地已是催命符。
更要命的是,乾符二年起,皇帝宠信宦官田令孜,神策军兵权尽落其手;乾符四年又设“内勾使”,命宦官韩全诲总领全国赋税,州县钱粮必先入内库,再由宦官分拨。如今满朝文武皆看宦官脸色,民间早有“朝纲已坏,天下将乱”之叹。
“那童生说良贱平等,可我等秀才竟连豪奴都不如!”一书生愤懑道,“你看那些宦门家奴,哪个不是锦衣玉食?我等却要吃糠咽菜,如今连优免都无,真不如做个家奴痛快!”
“休要胡言!我等寒窗苦读,终有一日能中举人……”
“中举?”另一人冷笑,“河南乡试舞弊成风,去年汴州李员外之子狗屁不通,竟高中解元!我等寒门子弟,能有几分机会?”
众人正颓然间,忽有生员喊道:“我不考了!明日便去汴州投亲,若能谋个私塾先生也好,总比饿死强!”“我去陈州,帮人抄书换粮!”
这些皆是普通童生,无廪米可领,无保举之权,如今赋税重压下,连基本生计都成问题。
有人终于崩溃,喊出惊世之语:“这鸟朝廷,反了便反了!”
“住口!你不要命了?”
“命?寒窗十年,报国无门,朝廷既弃我等,我等何必忠君?”
一时间,众人拉扯劝阻,书院门前乱作一团。
而李佑的“管仲之辩”,便在这风雨欲来的乱象中,静待明日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