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梦魇,徐南岱终于悠悠转醒,凝视上方纱幔,嗅着屋内弥漫的苦涩药味,数步之外有人窃窃私语......
她感觉头上包着纱布,试着抬起自己的一只手,袖口垂落露出纤细的手腕,原本肤如凝脂的小臂到处是擦伤。
徐南岱掀开被子,拉起寝衣裤脚,撸到膝盖以上,看到的便是布满青紫的肌肤。一只脚踝,还被纱布紧紧固定住了,轻易动弹不得。
她用手肘撑着床褥,试图一点点坐起。不得不说,疼痛也是生命力的一种。
兴许是听到了房内的动静,门被缓慢地推开,徐南岱条件反射地去掏腰间的手枪,却在抓了个空的瞬间,泛起了鸡皮疙瘩。
只见从外面走进来一位身着蓝色短襦长裙,外披深色比甲的小姑娘。
看上去十五六岁,头上梳着双髻,这是徐南岱穿越后见到的第一个活生生的人。
来人显然也被徐南岱眼神里透出的杀气唬住了,怕她误会赶紧开口。
“姑娘,您终于醒啦?”少女莺啼般的嗓音传来。
她一开口不要紧,很快门口涌进闻声而来的几人,使本来也不算大的房间,瞬间喧闹起来。
“夫人前脚刚走,奴婢赶紧禀告一声,这几天见您迟迟不醒,夫人整日里惦记着,饭都吃不下。”
说话这人梳着同样的发髻,比刚才的少女看着年幼些许,衣着也不甚鲜亮,兴许还没抽条,看上去颇具孩子气。
人倒是个不太机灵,毛毛愣愣的,话还没说完,转身就想往外跑。
又一道温柔婉转的声音响起。
“一惊一乍做甚?姑娘刚醒,可别被你这一嗓子大声豪气的给吓着了。”
恨铁不成钢的剜了一眼道:“顺道叫大夫来看看,就说林姑娘醒了。”
那小鬟听毕,才赶忙往外跑。
【国公府?】
徐楠岱在心底里重复了一遍。
旁边较为年长一些,梳着妇人发髻的女人,一边说话一边拿了个锦垫,垫在徐南岱身后,还不忘细心地为她掖好被角。
妇人又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圆桌,站在一旁边的另一小鬟,马上从圆桌上的茶壶里倒了一杯清水递了过来。
妇人接过凑到徐南岱唇边,想要喂她喝了下去。
可徐南岱却别过头拒绝,她有些排斥陌生人的接触。
见徐南岱还是没有开口说话,妇人担忧的描摹着她苍白的面容,一时难掩情绪,难过的垂眸细语。
“二小姐命苦,年纪轻轻就去了。评事大人整日随老爷在外奔波,宵衣旰食独留姑娘您一人,家中再无兄弟姐妹,想来投靠大小姐,路上又横生灾祸,白白遭了这样大的罪......”
在妇人的因啜泣而断断续续地讲述中,徐南岱得知眼前这人叫林双,原身母亲家中的婢女,随着大小姐,也就是原身的姨妈一起长大,后又陪嫁到了沈家。
到了出嫁的年龄,姨妈舍不得又将她许配给了沈家家生子林生。林生在府里做管事,在这府里下人面前也有一定的地位,大家就亲切的叫他的妻子林嫂子。
而原身则名叫林萧悠,父亲林栋才在大理寺任评事,直属上司是任职大理寺卿的三太太杨婉的丈夫,也就是自己的姨丈沈长淮。
那年还仅仅是大理寺丞的沈长淮年过三旬,家世显赫且仕途坦荡,唯独功绩上总是差那么点意思,身边急需实干之人。
故此想将远在宁波府任职的连襟林栋才,安排到自己身边复职候缺。
而对原主父亲林栋才来讲,因老母亲逝世回乡丁忧三年的他,孝期虽过但朝中早已日新月异。
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只在宁波府里得了个不大不小的职务。
又因过于耿直,不懂得谗上媚下而郁郁不得志,久而久之成了一桩心事。
某日傍晚,接到沈长淮的信,得知有机会谋职补缺激动不已。
本已打算睡下的妻子杨婷,太了解自己丈夫的脾气秉性,笑着重新穿戴起身,为他添了几盏灯,铺好纸张,站在一边亲自为他伺候笔墨。
就在这晃动的烛光下,沈长淮眼光炽热地写好了通往都城的回信。
恰逢朝中变动,所谋之职刚好空缺。沈长淮紧追书信一封,述出其中利害,也怕夜长梦多,望其即刻到任。
杨婷劝解丈夫先行赶往任上,她留下来将行囊打点妥当,再缓步进京。
丈夫前脚刚走,却没想到连着几日暴雨倾泻,周围村寨发了大水,水患刚止又摊上时癔。
杨婉不幸染病,再不敢贸然动身,这一休养就是一年多,可仍旧没躲开香消玉殒的命运。
快马加鞭赶回家的林栋才,看见半靠在床榻上形容枯槁的女子,上前一把握住临终妻子的枯瘦的手声泪俱下。
知道她不过是硬撑着为他留了最后一口气,心中悔恨不该独留妻女。
杨婷知道丈夫是一个好人,她早先喊来下人,为自己梳妆打扮,换上了自己最喜欢的一身云白锦缎,愣是没有让匆匆归家的丈夫看到一丝临终的狼狈。
她衔着笑轻声说道:“你我二人,年少时结为夫妻,共同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
我们彼此间的承诺,都未曾背弃。你家里人丁稀薄,只剩下母亲一人。可自我嫁入林家,她从未对我说过半句重话。就连在临终前,老人家还反复叮咛,希望我们不要过于铺张。
在我心中,恐怕再没有比嫁到林家更好的婚事......只可惜,未看到萧悠成婚……”
妻子的家世比自己好上许多,可她从来坚定的心悦他,他也只在她眼里是个顶好的人。
想到这,本想宽慰一二的林栋才涕泪横流,哽在嗓子不敢开口,怕控制不住悲鸣。
他身上的汗水在旅途中已经湿透了衣衫,此刻他感到一股从骨头缝里透出的彻骨寒冷。
原来死亡是寒冷的,他惧怕这样的寒冷。
杨婷轻轻地伸出手,温柔地擦去丈夫脸上的泪水。她的眼神充满爱意,微笑着凝视着丈夫。
“郎君,你最后抱抱我吧。”她的声音略显颤抖,她终于显出了对死亡的惧怕。林栋才一把搂过妻子,让她靠着自己并不健硕的胸膛。
这一刻,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杨婷得到了所求的圆满,他们的拥抱成为了永恒,她在自己爱人的心中将永远年轻......
杨婷下葬后,林栋才将剩下的琐碎交给女儿林萧悠后,便头也不回的即刻启程。
乡亲们背后指责男人的“冷情”,唯独他知道这正是妻子所求。
她爱的就是他不忘初心的少年志气,哪怕这少年已经一夜间两鬓斑白。
而林萧悠则选择家中守孝三年,三年后启程上京。
听完林嫂子情难自制的絮叨,徐南岱对原主的背景有了些许的了解。
已然知晓自己成功穿越,且穿越到了一个叫林萧悠的女孩身上。
来不及深思,徐南岱听到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声逐渐靠近,打破了小屋的宁静。
“表妹当真醒了?”一道男声从外传来。
抬眸间,闯入了一道高高壮壮膂力过人的身影,正值晌午室外光线太亮,逆着光还没等徐南岱看清来人长相,这人就被后面的人一把给拽了出去。
“你这个臭小子,姑娘家家的闺房,你说进就进?”
“妹妹们也未曾嫌弃我啊!”他说的是家中的几个妹妹。
三夫人杨婉瞪了他一眼,厉声道:“你表妹受了重伤,待我进去看看情况,你再进来。”
“好的。”男人刚刚反应过来,尴尬地勉强挤出点笑容。
徐南岱知晓自己身穿褐衣也未觉不妥,但面前两个仆人却在吓了一跳之后,站起身来,挡在小床的外围,隔绝了男子的视线。
林嫂子,为徐南岱披了件外衫,检查过后。
徐南岱的目光透过几人,恰瞅见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小腹隆起,风风火火地走过来。
“哎呦,您可小心着些。”
林嫂子上前刚要扶,杨婉一摆手给拒绝了。
她缓缓靠近,却在有一步距离的地方突然停下。
上下打量了徐南岱,终于放心地缓缓地坐在床边。拉过徐南岱的手,握在手心里。
徐南岱瞬间被这妇人的温暖包裹,都说孕妇的体温高,以前徐南岱没有感触,现下竟想起来了。
“这么标致的姑娘,韩家那小子真没有福气。”
徐南岱虽未知,妇人口中的韩家小子是谁。
但猜到了眼前有孕在身的妇人,便是自己的姨母了。
只见三夫人抬眼瞪了一眼杵在外面的“沈梃”,招了招手。
“这回你进来吧。”
沈梃“唉”了一声憨憨笑着踱步进屋,刚想出声叫一声“表妹”,却在看见病中的徐南岱宛如晨露洗涤过的白莲,自己竟生出怜香惜玉之情,红着脸把头低下去了。
三夫人头回看见自家儿子的蠢样,十六七还是个直不楞登的傻小子,哪里像是个该议亲的少年郎。
懒得搭理他,继续跟徐南岱说话。
“偏你是个心善的,不舍老家的下人背井离乡,上京之前还将他们都遣散了,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这一点,跟你娘简直一模一样。”
说起自己的妹妹,杨婉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
自己娘家从商,家境殷实,可她自己是一个现实派,到了议亲的年龄,在提亲的世家子弟中,选了条件最好的沈长淮。
而妹妹杨婷偏偏相中了穷书生林栋才,在父母眼中林栋才品行端正,在丈夫沈长淮眼中,林栋才是实干之人,只有同为女性的杨婉眼中,妹夫林栋才绝不会是一个好丈夫。
杨婉看着她苍白的面容,想到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去世前也没有机会见一面。
喉中哽咽,却不想再在林萧悠面前提起她母亲的伤心事,特意转了话题。
徐南岱看着眼前的姨母,也感觉到了对方虽然并未提及原身的父亲,却也透着种种不满。
“你就在姨母这里踏实住着,切莫拘谨。姨母这身子虽不便利,但有你表哥呢,等你好了让他带你四处转一转。将来,姨母定给你说个如意郎君......”
杨婉一边说,一边观察徐南岱听到说亲时的反应。
“一会我派人给你支些银子,你父亲已将你母亲的嫁妆交给我代为打理,等你好了,我一点点教你。”
又让四喜上前,为徐南岱介绍:
“往后我将四喜和几个下面伺候的嬷嬷,一并留在你这里。这丫头虽然不太机灵,但人品不差,往后你遇见合适的人再添进来就是。”
“四喜,往后你就留下来照顾萧悠,往后她就是你的主子,你的身契我也一并给她,定要照顾妥帖,记住了吗?”
四喜赶忙点头答应。
杨婉噼里啪啦的说了一堆,见徐南岱仍旧病病殃殃似乎不太感兴趣,担忧她的病情,连问了几次府医怎么还没到?
片刻府医终于急三火四单肩背着个木制药箱,满头大汗地赶来。
进屋之后,二话不说隔着垂落的纱帐,在手腕上铺以绣帕,开始为徐南岱号脉。
半晌,府医放下诊脉的手,捋捋胡须,告知杨婉。
徐楠岱头上的淤血已散并无大碍,近几日头痛晕眩是有的,而且伤筋动骨一百天,还需要再仔细静养个把月,方能彻底恢复。
杨婉一听府医这么说,也不敢久留,安顿好徐楠岱,拽着沈梃便又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只这沈梃走的时候,仍旧不忘回头望了一眼徐南岱,出声道:
“表妹,我再来看你。”
徐楠岱倒也未同他说一句话,沈梃遗憾的离开。
送走几人,四喜重新回到屋子里,脸上还带着未曾消退的热闹,丝毫没有留意到徐南岱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合上了窗子退出房间,让她小憩。
”小姐,您先休息,有事叫我。”
仍旧没有人回答。
时间仿佛停滞,空气也停止流动。徐南岱眼神空洞地盯着屋顶,她感觉自己就像海上的一叶孤舟,她被抛弃在陌生的红海。
这种被舍弃的感觉,如同冰冷的利刃刺入她的心。
“又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徐南岱心中满是绝望,她实在厌恶被孤独与绝望笼罩的感觉。
她已然破碎,她觉得自己要疯了,也许已经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