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卫办事,金吾卫管辖。
院子里,黑衣的内卫和甲胄分明的金吾卫缇骑,泾渭分明地对峙着。前者如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后者是烈日下袒露獠牙的猛虎。两股截然不同的杀气,搅得地上的酒液和血水都泛起了涟漪。
内卫统领的脸,已经不能用阴沉来形容了。
他死死地盯着裴元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裴将军,我再说一次,此人,事关重大,乃我内卫机密。你金吾卫无权干涉。”
“巧了。”
裴元澈手里的长剑剑鞘,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肩甲,发出一声清脆的“嗒”。
“本将军也再说一次,此人,是我追查要案的重犯。狄公有令,务必活捉归案。”
他刻意加重了“狄公”两个字。
狄仁杰的名号,在大周朝堂,就是一块谁也无法轻易撼动的金字招牌。
内卫统领的呼吸,明显粗重了几分。
内卫是天子亲军,直属宫中,行事向来百无禁忌。可金吾卫同样是卫戍京畿的禁军,而裴元澈背后站着的,更是如今圣眷正隆的宰相狄仁杰。
这两方势力若是真的在这里火并,捅出去的篓子,谁也担不起。
王二和闷葫芦缩在墙角,大气都不敢出。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林琛,忽然动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两方人马对峙的中心。
“两位,何必伤了和气。”
林琛先是看了一眼裴元澈,两人视线交汇,不过一瞬,便已错开。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外人无法读懂的东西。
然后,他转向那个脸色铁青的内卫统领。
“这位统领,你说他是你们的机密。裴将军说,他是他的重犯。”
“我看,不如这样。”
林琛伸手指了指那个被内卫按在地上的中年人,对方的膝盖还在流血,疼得满脸冷汗,嘴唇都在哆嗦。
“人,只有一个。案子,却有两个。”
“不如,我们就在这里审。”
“谁的案子,能从他嘴里问出来,这人,就归谁。”
这话一出,全场皆静。
连裴元澈都愣了一下,随即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了扬。
好家伙,这是要把内卫的秘密,当着金吾卫的面,给扒个底朝天啊。
内卫统领的肺都快气炸了。
内卫审案,向来是在暗无天日的诏狱里,用尽各种酷刑秘法,撬开犯人的嘴。何曾有过当着外人的面,像街头审贼一样问话的?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在这里指手画脚!”
统领身旁一名内卫忍不住厉声喝骂。
“锵!”
裴元澈身后的金吾卫缇骑,齐刷刷地抽出了半截横刀。
那名内卫的骂声,戛然而止。
裴元澈甚至没回头,只是慢悠悠地开口。
“我的人,脾气不太好。”
“听不得别人骂我的朋友。”
内卫统领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他不敢在这里和金吾卫火并。
他也绝不可能,当着裴元澈的面,审问关于前朝遗孤的任何事情。
那他只剩下最后一个选择。
抢人!
“动手!”
内卫统领眼中凶光一闪,猛地发出一声爆喝。
他自己则身形一晃,如猎豹般扑向被两名内卫架着的前朝遗孤。他的目标很明确,只要把这个关键人物控制在手里,其他的人,是死是活,都无关紧要。
他快,裴元澈比他更快。
几乎在统领喊出声的同时,裴元澈已经动了。他没有去管那些扑向自己手下的内卫,而是脚尖一点,整个人如大鹏展翅,后发先至,瞬间横亘在内卫统领和那名前朝遗孤之间。
“你的对手,是我。”
长剑出鞘,带起一道匹练般的寒光。
“铛!”
金铁交鸣之声,震得人耳膜发疼。
内卫统领抽出的软剑被长剑死死压住,两人手臂上的肌肉同时坟起,角力之下,脚下的石板都裂开了细纹。
与此同时,院内的其他人也动了手。
内卫身法诡谲,出手狠辣,招招不离要害。金吾卫缇骑则训练有素,阵法森严,三五人一组,攻守兼备。一时间,小小的酒坊后院,刀光剑影,杀声四起。
然而,有一个地方,却诡异地平静。
林琛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那个被他废了膝盖的中年人,还有抖成一团的山羊胡,被按在地上,也没有任何人去管。
林琛的视线,穿过混乱的战团,落在了那个被两名内卫夹在中间的前朝遗孤身上。
那人依旧在发抖,眼神涣散,但林琛却注意到,他的手,一只枯瘦如柴、指甲又黑又长的手,正死死地攥着自己破烂的衣角。
就在这时,战局突变。
一名内卫看准一个空当,绕过了金吾卫的防线,一刀劈向架着前朝遗孤的同伴。
不,他劈的不是同伴。
他劈的是那个前朝遗孤的脖子!
杀人灭口!
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小心!”
王二失声尖叫,可已经来不及了。
刀锋,已经触及了那人颈间的皮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噗!”
那名内卫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
他缓缓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口。
一只锈迹斑斑的铁钩,从他的后心穿出,钩尖上,还挂着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
他身后的林琛,不知何时已经移动到了他的背后,手里还保持着递出铁钩的姿势。
“我说过。”
“下一钩,就不是手了。”
那名内卫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全场,瞬间一静。
正在激斗的双方,视线都汇聚到了林琛身上。
他手里拎着那只滴血的铁钩,脸上沾了几滴温热的血,神情却平静得可怕。
与裴元澈缠斗的内卫统领,心头猛地一寒。
这个年轻人从一开始,就不是在看戏,是在等。
等对方露出真正的杀机。
然后,一击毙命!
“走。”
林琛没有理会众人的惊愕,他走到那名前朝遗孤身边,伸手将他从两名已经吓傻的内卫手中拉了过来,然后对着裴元澈喊了一声。
裴元澈心领神会,长剑一振,逼退内卫统领,立刻抽身后退,护在了林琛的身侧。
“想走?”
内卫统领反应过来,双目赤红。
“今天谁也别想走!”
他的人,当着他的面被杀了。目标,也要被带走了。若是就这么让林琛他们离开,他回去之后,根本无法交代。
他刚要下令所有人不惜代价地围杀上去。
“统领。”
麟琛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你不想知道,他是谁吗?”
林琛的手,拍了拍身边那个前朝遗孤的肩膀。
那个一直如同行尸走肉般的人,在林琛的触碰下,身体剧烈地一颤。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半边脸像是被火烧过,皮肤皱缩在一起,另外半边脸则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最骇人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茫然,只有一片死灰。
可此刻,那片死灰之中,却燃起了一点微弱的火苗。
他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沙哑的摩擦声,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内卫统领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当然知道这人是谁。
但他怕的,是这人说出别的事情。
“你……你想干什么?”统领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颤抖。
林琛没有回答他,只是低头,对着那个前朝遗孤,用一种极其温和的语气,轻声问了一句。
“二十二年前,是谁把你关进来的?”
那个前朝遗孤的身体,又是一震。
他抬起眼,死灰色的瞳孔,越过林琛,越过裴元澈,穿过院子里所有的人,最后,死死地钉在了内卫统领的脸上。
然后,他抬起那只枯瘦的手,指向了内卫统领。
他的嘴巴,终于张开。
一个字,一个字,像是从生了锈的铁器里挤出来的一样。
“他。”
“他……化成灰……我也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