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再也不相信善有善报,因为那场地震里,他的叔祖父一家无一生还。
原来地真的会吞人,微弱的叫声从地里响起。
地渗出的血像是难以挣脱的枷锁,直至最后再无声息。
叔祖父在这里做生意已有许多年,先前也喊了祖父一块儿来,可隔得实在太远,祖父便回信说在老家待惯了,不想随意挪动,这事儿也就搁置下来。
直到前些年,实在不得不搬,这才大老远跑过来。
叔祖父一家是个仗义的,尽管与祖父多年未见,但兄弟之情依旧在,从来都以礼相待,也找了地方安置他们。
他对叔祖父的印象,永远是手里拿着糖,笑意盈盈问他:“平安,小平安,祖父这里有糖,你吃不吃啊?”
叔祖父平常待人不错,临了临了,膝下其他儿孙看着大哥一家的田地和叔祖父没有分的田地,打的头破血流,浑然不顾地里也没什么可吃的,只是想着把地抢到往后就好了。
爹看着收成不好的田地,还有没精打采的人们,叹了口气,说这里是是非之地,该走了。
那震塌的房子也没再去盖,爹说是要带他们往北边走走,一路上倒也应了他的名,平平安安。
后来他们在落云城安定下来,拿着为数不多的盘缠,置办了屋子和一小块田地。
祖父不在了,爹像以前一样出去找了营生,从早干到晚,娘在家里忙的像陀螺,有空便出去接点营生,不是洗衣服就是刷碗筷,可怜的他只能被关在家里。
娘怕他一人孤单,于是把妹妹也扔在了家里,以至于他时常都得听到哭声震天。
后来娘打听到隔壁有个姓吴的老爷子,听说也是从北边流亡至此,家里日日开着大门儿,有些没空带娃的大人,便将孩子放到吴爷爷家里。
娘也不例外,除念书之外,多半时候都将他带到吴爷爷家里,恭恭敬敬说上一句辛苦了,背着妹妹转身离去。
同龄人在吴爷爷家都是三三两两,各玩各的,唯有他时常爱蹲在吴爷爷旁边,听着那些不知说了几回的老故事。
吴爷爷除了看着他们以外,偶尔还会去隔壁邻居家里串门,那是一户姓岳的人家。
听大人们说,是几年前城里来了拍花子,他们家丢了唯一的孩子,因此一蹶不振。
如今岳家就剩岳叔叔一人,听吴爷爷他们说,岳叔叔以前是个很勤奋的人,只要钱给够,别人能干的他能干,别人不能干的,他也能干。
可自从孩子不见后,一切都变了,家中老母抑郁而终,娘子愧疚自尽,他一个大男人,日日过得浑浑噩噩,往常浑身是劲儿的人再也不愿出去,成日就是酗酒,有时在门槛上一坐就是一天,两眼无神发着呆,也不知在想什么。
知道这事儿后,他心中气愤,开口问吴爷爷:“这也太过分了,吴爷爷,那,当年的拍花子被抓到了吗?”
“没有。”吴爷爷摇摇头:“其实也因为这事儿,阴差阳错抓住了别的拍花子。但那拍花子的确没有拐岳家的娃娃,所以到现在也没抓到。”
“那什么时候才能抓到:”
吴爷爷哭笑不得:“孩子,并不是所有的罪行,都能找到凶手,世间太大了,老天爷,也会有瞎眼了的时候。”
吴爷爷说的没错,老天爷的确会有不开眼的时候。
那日,街上乱哄哄的,他出了门,就见有官府的人押着囚犯往衙门去,“哐哐哐”敲着锣,大声喊着:“拍花子,拍花子,抓住了两个拍花子!”
“拍花子,拍花子,抓住了两个拍花子!”
许是拍花子三个字有什么魔力,往常总是忙忙碌碌的街坊邻里竟是纷纷跑出家门来。
他们在路边指指点点,唾沫一口接着一口,有的更是捡起石子去砸两只禽兽,还有那一双双淬了毒的眸子,他以前从未在大人们身上看到过。
“这拍花子在哪儿抓到的?”
“不知道,听说挺远的。”
“那为什么抓到我们这儿?\"
“听说,这是咱们本地人,抓回来是游街示众的。”
“啊,咱们本地的?”
“这是谁家生的畜生啊?”
“我不知道,反正不是我们家的。”
“就是,也不知道我们县里谁的,怎么不出来认认?”
“话说这些人的爹娘上辈子造了多大的孽,这辈子才生出这么个禽兽不如的狗东西?”
“哎呀,你干嘛!”
官差一声斥,原来是岳叔叔挡住了官兵的去路。
他伸着脖子仔细去看,只见那人已然满眼猩红,颤抖的手拿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官府办差,不得拦路。”
“你们什么时候把它凌迟?”岳叔叔声音沙哑,递上菜刀:“能不能用我的刀?”
为首官差道:“不能。”
“那你们什么时候凌迟拍花子?”岳叔叔收回了刀,满眼希冀:“在哪里凌迟?”
官差还未答话,一名背着手的老秀才接话道:“哪儿还有凌迟?现在新法改了,之前拍花子抓到就是凌迟,现在不凌迟了,全部改流放。”
“啊,流放?”
“拍花子这么狠毒,怎么只流放!?”
官差们带着人扬长而去,只留下神色各异的人们。
“那流放几年?”
“不知道啊。”
“你们怎么能这样!”岳叔叔冲到队伍前方,挡了官差们去衙门的路:“拍花子多难抓啊,好不容易抓到了,怎么能不死?怎么能不杀呢?他们凭什么活着啊!”
他泣不成声好一会儿,怒吼连连:“这是什么破新律,破新律,破新律啊!这他娘谁改的法,这还有没有王法了,还有没有天理了?还是不是人啊,还讲不讲道理啊?!”
“把他拽一边去!”
“这是什么破律啊…”
“这是什么破律啊…”
“怎么能这样呢……”
然而他身形单薄,哪里挡得住缓缓向前的队伍,只能是像块烂抹布一样被推到一边。
他浑身颤抖到近乎难以站立,被身旁邻里扶着,看那逍遥人间的魔鬼被光明正大保护着,声声哽咽,泪下如雨。
“这不公平……”
“这不公平……”
“他们拐走了别人的孩子?他们害了多少人!他们凭什么啊?这不公平…为什么害人的人还能活着?!啊!”
那一刻,陆平安觉得,岳叔叔像个断了弦的风筝。
“新律怎么说?”
“流放判几年啊?”
有人扭头去问老秀才,老秀才想了想:“现在最多就二十年流放,最少是七年,。”
“……”
此言,又如一盆泼进油锅的水,大家实在哭笑不得。
有人摇头不语,有人眉头紧皱,竟是破口大骂起来。
“这简直混账。”
“上面的人都没脑子吗?”
“这律法怎么能这么改,这不是助纣为虐吗?”
“就是啊,这帮禽兽,只要还在人世就会作恶,等他们流放的时候过了,一旦放出去,不知又要祸害多少人!”
“啊呸,拍花子这种畜生都能活,还有没有天理了?”
“叫我说,上面改律法的,定有拍花子混在其中。”
“我瞧也是,好好的死刑,好好的凌迟,无缘无故的就改成了流放,里面不是有拍花子混进去了是什么?!”
“就算不是拍花子,那肯定也很喜欢拍花子……”
“这还看不出来吗?肯定是被贿赂了,有钱人,有权人,就是这样作贱人。”
“唉,世道越来越乱了,连拍花子都不用死了。”
岳叔叔被人扶回家去,人们玩笑着离开,他不禁抬起头来,静静瞧着那朗朗乾坤。
……
后来,听说那两个拍花子因给官府领路,找到了之前被拐的其中几个小孩,县令惊堂木一敲,本该流放的二十年,如今也仅仅只要七年。
可如此判决,似乎太过便宜,其中多有不服者。
以岳家郎君为首的同县城几户这些年陆续丢了孩子的人家忍无可忍,在官府将拍花子护送去流放之地的当口拦下去路,拿着刀一言不发冲上去,却终归没能得手,后以妨碍官府办差的罪名被送进牢里…
如此如此荒唐人间事,哪里瞒得过街坊邻里,于是大伙儿茶余饭后开始谈论起来。
“听说了吗?岳家郎君他们跟官府动手了。”
“啊,为啥?就算是心里有气,可那也不成啊,那可是官府啊,这还要不要命了?”
“瞧你这话说的,那可是拍花子,岳家郎君他们是最恨拍花子的,如今没了凌迟不说还改成了流放,流放不说还只流放7年,这谁能忍得住啊。”
“究竟是怎么个事儿?你说说,我最近都不出门,不知道外面那些事儿。”
“今日,官府差人送那两个拍花子去流放,岳家郎君他们直接拦了官差的路,拼了命的去砍那几个禽兽。”
“现在怎么样了?”
“都被抓了。”
“还要关几天。”
“啊?岳家郎君他们那些人为什么会这样,大伙儿心里都有数,就算是拦了官府的路,那也是情有可原,怎么还要关起来……还要罚钱?”
“真是没天理啊。”
“害,老天爷是最不讲道理的,所以哪有什么没天理啊,都是拳头硬的大家都想跟他讲理,拳头不够硬的,没办法,只能求着别人讲理了。”
……
全输完。
……
团灭写东西呢,一直都比较任性,写的东西比较奇葩,比较阴间,这本书写到这里我很满意。
这本书到这里突然结尾,是因为我写书的时候,心境一直在变,我现在的感觉告诉我,我就是应该完结了。
刚开始的时候,我想写到景国灭亡,而北伐的时间线,就用几个小故事串联过去,然后景国灭亡的几十年,也用几十章速通,我当时就在想,把我心中所想写出来,写出那个我心目中的大景。
后来我又在想,那些我想速通过去的空白处,是不是能再加入更多的故事?
所以我决定把完结的时间线砍到北伐之后,因为这本书我最期待的场景,就是北伐之后喊出的那句:“去你的天意!”
那场北伐失败,,是早已定下的结局,但不屈的灵魂从来不会妥协,不会因为一次失败而停止向前,前仆后继,这是我想写出的景人傲气。
我真的很想为陈建平出个自传,因为他这个人物越写越复杂,越写越有感觉。
可我不喜欢炒冷饭,这本书完结之后我要去写别的书,但这本书有续集是肯定的。
而续集是比较燃的,所以会在北伐之后,但对北伐肯定是多有提及,这是剧情的需要。
所以我觉得,我真的没必要在这本书里小故事之后写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一个早已定下的悲剧来做书的结尾,然后等我出了续集还要在里面巴拉巴拉,那样太啰嗦了,也会让整部书压抑至极,显得我这个人有多喜欢悲剧一样。
所以到这里把书完结,我觉得是最好的,因为我想写的东西差不多都写进去了,有一些还可以在续集里写。
而后续之所以要以后的以后写,是因为故事还是空的,虽然有了几层皮,但是骨架还得加,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所以在此期间,我可以翻开我的笔记,去找找其他想写的东西。
然后。
这本书写了很多的民,我其实想说的就是:
“在其位无其能者,国之祸也。”
“众生皆苦,然不自弃。”
好了,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