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家中行三,前些年祖父母接连过世,父亲母亲日夜操劳,大哥娶妻生子,二姐嫁人生子,四妹也快长成。
他是家中唯一读书的男丁,但凡要下地干活大哥大嫂和母亲都会拦着,哪怕是农忙时,家里人也只会说“晚些来”“早些回”。
可他是个不争气的,这些年也没考中什么,如今朝廷这政令一改,于他而言更是雪上加霜,家里人为供他念书省吃俭用,无论再苦再难熬,也只会说:“你好好读书。”
“念书才有出路。”
“好好念,别像我们一样,日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现在累些,往后就轻松些。”
他知道家中人用心良苦,他知道家中人为他可以砸锅卖铁,可他心里总不是滋味。
去年大旱,收成不好,今年秧苗下地,雨又没完没了,处处长水,家没被淹已算万幸,地里的庄稼哪里敢奢望?
有些地方还闹地龙翻身,他在小报朝报上都看过,一些靠海的地方已经被海吼淹了,年州更州鸡飞狗跳。
家里的粮食眼瞧就剩那么点,撑不到下半年再种,所以他只得先斩后奏。
见几人皆不言语,赵安这才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家里这么多口人,再熬上两个月连麦饭粥都喝不上,如今家家户户勒紧了裤腰带,粮食不好借,怕是还没等地里的粮食收回来便都做了饿死鬼。”
赵父摇摇头,闷声说着:“安儿,从军可不是说说而已,到了战场上,那可是千军万马啊!咱家里还有块山头,我本都打算卖了的……”
“可以后的赋税咋办?”
赵安反驳道:“虽然每回有地方出了事,朝廷就会免税,可那税就在那,以后还是要交的,咱们没得选。”
“这几年前景不好,要不然咱家也不至如此,山头真要卖给人家了,要柴火都得去买,日子还怎么过?”
“地方这东西卖出去容易,收回来难,现在还卖的便宜,着实不值当,就算勉强熬到有收成,可明年怎么办?”
他说着,声音不由拔高:“怕是还撑不到秧苗下田就没粮了,难道要为了供我科考,把你们都卖了当奴吗?”
“那,那我考什么?我要是没考中咋办!”不知怎的,他忍不住笑着说:“就算我考中了,上面查下来我是那么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我别说做官了,估计还得被秋后问斩。”
他正了正神色:“横竖都躲不过,不若让儿从军去,能免赋税,免徭役,还能拿粮食,往后官府征兵,暂时也轮不上咱们家再出人了。”
几人哑口无言,他又道:“家里若不这么难,我还能去考,可家里这么难,大家都快没饭吃了,这就不该是我念书科考的时候了。”
“我知道你们不甘心,我也有点不甘心,可有些事情不是不甘心就能顺意的,书里说:事来顺应,未来不迎,当时不杂,既过不恋。像咱这样的小老百姓,算得太远就是瞎算,眼下才是最要紧的。”
他一副书生模样,说的掷地有声,倒显爷们儿担当:“家里这么难,你们养我一场,我不想什么忙都帮不上。大侄子才一岁,大嫂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大哥不能走。”
“我知你们想说,我一个握笔杆子的人读什么书怎么从军,可天下又不只有我一个弃笔从军的,他们不也是握笔杆子的吗?凡事都有第一回,大家都是人。”
“三弟……”
“大哥大哥,我忽而想起一件挺重要的事儿……”
赵安起身将赵大哥拉出门外,勾肩搭背往屋外走。
到了空地上,他将人放开,看向围着的园子外:“大哥,你说读了书就能看到更远的地方,可是我看了难受,北边很不好,我看的小报里头,那里……很不好。”
“不说前几年刚开战那段时间,动不动就屠城奖励手下军士,即便现在安定下来了,可他们过得真的不是人过的日子,北招的那些狗兵动不动就可以闯进他们的家里,抢女人,抢粮食,拿银子。”
“辛辛苦苦过日子,指不定哪天就敲上门来,这是生生把人往死路上逼呀,一旦有一处反抗,那个地方十里之内都别想有一个活人。”
“北招那帮狗杂碎,他们根本就没有把景人当人,咱们虽然有些地到了西奉和炎国手里,可他们好歹,好歹不那么明目张胆,大哥,我不希望咱们这边也跟北边一样,那样真的还不如死了。”
“夫子说,无论执不执笔,无论是否高中,都要胸怀家国,可我长大了才发现,像咱们这样的人家,有时候连粮食都顾不过来,饿都快饿死了,哪有胸怀国家的力气?”
“可北招欺我大景太甚,我心里是真有股子火,好在我也不只是仅仅会执笔的书生,身体底子也不错,你们都说战场凶险,我又何尝不知?”
只要朝廷的粮食发下来,家中便能多撑一些时日,而他至多不过是杀几个蛮子,或者死在蛮子的刀下,大不了来世投胎,又是一条铮铮儿郎。
赵大哥不语,他拍了拍赵大哥的肩膀:“大哥。”
赵大哥无话可说,于情于理,都该他这当兄长的去,可他不能去,他放不下家中妻儿老小,还有肚子里的小家伙。
“我希望你送我。”
赵大哥默了半晌,他知晓,眼前的三弟实则是家里最犟的倔驴:“好,家里有我。”
……
点号那日一早,赵安背着包袱沿路进城。
“嘎吱嘎吱……”
路被车轱辘碾的吱嘎响,他侧眸,瞧见穿着公服的官差们领着一行人赶着驴车牛车往他来时的地方去,车上都是柴火和鼓鼓囊囊的麻袋。
回头望了望来时路,他心中些许欣慰,满心安然。
他走的速度越发快了,过了许久到了城门口,刚停下就见前头乱哄哄的,他疑惑问了句:“前面打架了?”
人群中有人听见,转头回应:“可不是,差点打起来。”
赵安这才知晓,是一群黑户要当兵被拦下,起因是官府只收附近几个县的人,对那些黑户并不待见,因此有人带头过来闹事,现在正被一群拿着刀的官兵赶得远远的。
“走开,你们这群黑户!”
领头的官兵拿着刀指着那帮远远站着的人:“我们可不收来历不明的兵!”
那群被喊做黑户的人破衣烂衫,手里拿着不知从哪魈的木棍,额头青筋暴起,咬牙切齿离开,嘴上仍旧骂骂咧咧:“了不起呀,你们清高!”
领头之人沉默不语,左脸一道刀疤很是骇人,最后掷地有声喊了一声:“咱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