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植在大同城南郊的户部办事处被郭雷等人唤醒,来到院子里只见城内隐隐的火光,心知不妙,没有想到兵变提前这么早发生。他急忙朝大同城方向派出警戒,并命令仓丁做好驱赶乱兵的战斗准备,自己也顶盔贯甲,张弓搭箭。
幸好乱兵有分寸,城内虽火光四起,却未见城内居民逃离。黑暗中,警戒的孟青带了一群人来到小镇,原来是熟人,分别是王太监、江总兵、大同府、县的长官等。
杨植忙把他们迎入屋内,这些惊魂未定的不速之客讲述了城内的乱象:“……完了,张巡抚被乱兵杀害在代王府大门前,乱兵把城内所有的衙门全烧了,我们东躲西藏才趁乱跑出城的。”
杨植听罢,温声道:“既然事已至此,当务之急是赶紧向朝廷报告兵变!如果大同失陷,你们百死莫赎!”
屋内的气氛一下尴尬起来,王太监低声道:“当时只顾逃命,身上未携关防大印!”
总兵游击参将和府尹县令等人皆低头不语,不用想,都没有把官印带出来。
这些人的仕途都到了尽头。杨植怒不可遏,喝道:“大明律规定:遗失制书、印信者,杖九十、徒二年半;若事干军机、钱粮,杖一百、徒三年!你们怎么如此糊涂!”顿了顿又道:“再加上弃民、弃军之罪,你们死到临头了!”
华夏自古以来对官员失印、弃民弃军的行为一向看得非常重,朝廷都是顶格处罚。屋内都是老官僚,当时逃命没有想那么多,现在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个个面如死灰。王太监突然嚎啕大哭起来,起身头朝墙上撞过去。
杨植眼疾手快,一把拉住王太监说:“想捞一个死于乱军的评价,没那么容易!
尔等不思挽救过失,怎么对得起朝廷!暂且留着有为之身吧!”转身对郭雷道:“你把这些罪人找一个仓库看管起来,别让他们死了!”
待郭雷把逃官押走后,杨植拿出空白公文,开始奋笔疾书,写罢用印封好,见天色已亮,便叫上孟青等人,骑马向急递铺疾驰而去。
杨植盯着铺兵拿来制式木板夹住奏疏,然后紧紧封好,随口问道:“还有人向朝廷发报告么?”
“杨大人,一个时辰前,代王发过一次。”
杨植脑子飞快地推演一下,说道:“你们也不要急,我突然想到奏疏还要修改一下,你先把公文还给我。”
杨植把公文的后半部分改了一下,重新盖上官印。铺兵套上公文外皮,打上封印,写上接收时间,签下回执递给杨植。
人类文明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大一统政权就是靠上万个急递铺、上千个官驿、遍布郡县的官道和书同文行同伦车同轨这些底层架构组成的呀!
杨植心中感叹,看着铺兵六百里加急奔向北京消失在天际线,对孟青等人道:“你们出两个人回小镇让郭雷看好那些罪官,其他人随我入城!”
大同北城门的军兵享受着从未有过的惬意和松弛感,他们甚至还叫来几名戏瞎子在城门楼里拉二胡弹三弦唱《岳家将》,正听到“岳元帅大破五方阵 杨再兴误走小商河”,城门下有人高声大喊:“快快打开城门!我们杨大人要入城!”
动乱时节,还有官员敢进城趟浑水?
兵丁往城墙下看去,只见一名年轻的文官带着四名随从,大模大样地在城门口喊城。
大同城内的官衙除了察院都被烧了个七七八八,但朱振不敢僭越在察院当乱兵领导人,很自觉地把办公室设在县衙的库房边,替大明看守国库。
在这个阴冷逼窄的库管房里,朱振双眉紧锁,手里拿着干涩的面饼,聚精会神地看着桌子上的大同镇地图,深深地陷入了沉思:乱兵的职业规划是什么?我要如何抓住时代的风口?粮食吃完了怎么办?朝廷是会招抚还是会派兵镇压叛乱?一个个难题需要他思索、抉择。
就在他快要思考出结果之时,库房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似乎很多人朝这边而来。朱振如惊弓之鸟赶紧窜出库管房来到院子里,只见一群乱兵簇拥着一名身材高大而且年轻得不像话的六品文官穿过库房大门。
那文官气宇轩昂,上下打量朱振几眼,开口问道:“你就是朱将军?本官乃今科榜眼,翰林院编修,户部总理大同粮饷员外郎杨植是也!”
朱振腿一软差点跪下,低三下四回道:“下官正是罪人朱振,请问杨翰林有何指教?”
只见那杨植四下看看,勉励道:“朱将军,你做的很好!本官定为你向朝廷请功!”
杨翰林又对乱兵大声说道:“如今大同镇只有本官是朝廷命官,我暂且到察院办公!”
说罢,那杨翰林对朱振吩咐道:“朱将军,你跟我去察院,这里由你指派几名亲信守好!”
来到察院后,杨翰林当仁不让地坐定正堂,请朱振坐在客位,开口问道:“朱将军!都司府、大同府、县,还有多少官员留在城里?烦请你把他们全部叫过来!”
朱振非常理解。巡抚、总兵参将游击这些职位都是独官、临时派遣工,没有下属没有朝廷典章的编制,所以杨植先把有正经编制的人找出来,这些人才有合法性。
不一会,堂下站满了文、武中低级官员,里面不乏品级比杨翰林高的。杨翰林把桌案上的惊堂木一拍,厉声喝道:“大同兵乱,本官深感痛心!尔等有守土安民之责,此时应该挺身而出,将功赎罪,不负圣恩!
现在,本官给你们分派任务……”
说着那杨翰林便扯过公文纸,把一个个官员的名字、官职问过,提笔写下他们当前的临时职责,然后从怀中掏出员外郎的印信盖上,命令他们手执委任状去办理公文上的事务。
眼看堂下的官员们陆续接过命令离开察院,朱振心急火燎,待人走空后,便低声问道:“杨翰林,我能做些什么?”
杨植看看身边没有外人,说道:“你让你的旧下属去都司、府县、总兵府衙门找找,他们的官印在哪里。找到后交给我,你就立下大功一件,我写奏疏保举你当大同总兵!”
朱振眼睛一亮,躬身应承下来,告辞离开。
乱兵的核心就是那些要被派去驻扎水口等堡的军兵,约四、五百人,此刻聚集在城西门,随时可以跑向大漠。
谁知道朱振会不会下令端了自己戴罪立功?
就在郭巴子柳忠等人提心吊胆之时,却看到街面上平静下来,西门这边的居民仿佛消失不见,不复人来人往的景像。
诡异的情景引起了郭巴子等人的警觉,他们立刻打开城门,准备随时跑路。
郭巴子睁大眼睛注视着街道上的动静,却看到十字街上,一名文官老爷带着四名随从慢悠悠向西门而来。
那官老爷走近到城门口,他的一名鞑官模样随从上前一步,拎着马鞭手指乱军道:“今科榜眼、翰林院编修、户部员外郎杨大人前来看望尔等,还不前来拜见!”
众人见过文官老爷出行的牌面,一般也就是高脚牌上写“两榜进士、右都御史、巡抚大同”等名号,标明履历、资历,何曾听说过有榜眼、翰林来大同?即使是宣大总督臧凤也没有这么高的出身!
前排乱兵纷纷跪倒见礼,只见翰林老爷轻捷地跳下马来,双手虚扶一下,口中说道:“军中无跪礼!尔等起来吧,本翰林来看你们来了!”说着便走过拒马、栅栏,来到乱兵当中。
乱兵站起来,张口结舌不知所措,只见那官老爷年龄不过二十,迈着四方步走过来,哼一声说:“你们怎么不给我拿条凳子来?难道本官坐地上不成?”
几名军兵赶紧从营房里扛来一条长凳,官老爷坐下后道:“本官杨植!你们站着没规矩,去拿个马扎坐下,本官有些话要对你们说!”
军兵们面面相觑,城墙头值守的乱兵也探头往下看。见那杨植向远处城头、城门口的乱兵挥挥手示意,说道:“你们都听着,本官是来救你们来了!”
前排乱兵搬了马扎坐好,听到这话喜出望外,有人脱口而出问道:“杨大人,这敢情好!请问如何救我们?”
杨植反问道:“你们的粮食能吃多久?不用回答我!本官总理大同钱粮,没有人比我更懂你们能活多久!”
乱兵更不怀疑,有人翻身拜倒:“请杨大人救我们!”
“你们先各自回家,这里还是由原来的城防兵看守,稍后我会让朱振派人挨家挨户清点存粮。统筹之后,我做个主,把年货发给你们!”
见乱兵难以置信,杨翰林又说道:“你们若是不信,本官今天就住到察院,你们还怕我跑了?”
城墙上下的乱兵一片欢呼,有人不相信问道:“大人说的可是真的?”
郭雷一瞪眼,上前一步指着那名士兵喝道:“大胆!你想死了!”
杨植毫不在意摆摆手道:“我不是下军令!让人说话,天塌不下来!”
又有一名士兵道:“我相信杨大人!那天我被贾参将鞭打,是这位大人送给我一件皮坎肩,还有几两银子。
杨大人,我相信你,你是一个好人!”
乱兵再不怀疑,纷纷把兵器放入军器库,只带了随身手刀散去。
郭巴子父子、柳忠等几名带头的乱兵不知所措,柳忠问道:“杨大人,我们几个人呢?”
杨植亦不隐瞒,道:“无论如何,杀害上官是大罪,连杀参将、巡抚,你们是指定活不成的!不过我尽量争取不牵扯到他人,也不牵连你们家人!”
几名乱兵头领大喜过望,叩首道:“谢大人!不管今后如何,小人听到这话,死也甘心了!”
现在朝廷的威信还在,官兵还有信任。随着官员士绅的不断欺压,边关的兵变越来越频繁,朝廷也失去了耐心,对于兵变的处理手段越来越严厉,最终文与武、官与兵、朝廷与边关失去了信任。
杨植心中感慨,安慰他们说:“你们先回家吧,我得去察院写报告给皇上!”
回到察院,杨植刚写了一会儿奏疏,朱振又来求见,他拿出一个小包裹说:“杨翰林,都司、总兵、大同府、县的印都在里面!”
杨植验过印,对朱振道:“印信就放我里,你不要外传!明天安排一下人手去南郊户部仓库搬点粮食到城里安定军心!”
朱振笑着说:“好,好!那我先下去了!”
杨植拦住朱振:“你先别走,等我写完奏疏你看看,我们两个联署,今晚就发出去!”
朱振笑逐颜开道:“杨翰林,你是一个好人!”
杨植笑了笑:“你好好干你的大同总兵,希望今后大同不再有兵变。否则十年后,你一定会死于兵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