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只是小雪,前一日道上的积雪已被清扫过,马车驶得慢些也还算平稳。
闻蝉特地换了身体面的衣裳,甚至上了妆,还带了些茶叶伴手。
冒昧叨扰太子已是不妥,更不可在礼节上失了妥帖。
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闻蝉忽然想起从琼州回上京那一路。
她也不记得,究竟哀求了谢云章多少回,暂且放过自己,让自己冷下来静一静。
他不肯。
如今倒是有些理解了他,有时一个人胡思乱想,容易把事情想死了。
心结一旦结得久了,也容易成个死结。
还是得趁早捋平,弄顺了……
“娘子,前头遇上辆马车,巷口窄过不去。”陆英的声音隔帷裳传入。
寻常两架马车是可以过的,但闻蝉坐的是双驾马车,比普通的更大些。
她不甚在意道:“让他们先过吧。”
车夫牵停两匹骏马,往边上避让。
对面亦拉紧马缰,叫马儿缓步拉着车厢避过。
本该这样各自行路,闻蝉却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男声。
用一种极为陌生的语调,说:“是闻蝉吗?”
闻蝉下意识推开窗。
风雪灌入,纷扬撒至她膝头盖着的氅衣。
许是她怔愣得太过显眼,连檀颂都看出来了。
木窗间,男子清秀的面上蔓开苦笑,“是你自己说,我可以叫你的名字。”
闻蝉记起来了。
在他一意孤行非要换自己“夫人”时,她的确这样说过。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样一个狭路相逢的时刻,听他唤出来。
她不欲多言,作势又要合上窗,“我先走了。”
“等等——”对面檀颂又唤住她。
他只看得见她一张薄施粉黛的脸,还有一截雪白的狐裘领,衬得她愈发唇红齿白,姝色照人。
“今日既巧遇,我有几件事同你说。”
闻蝉始终微低着头,浓密的眼睫低垂着,“你说吧。”
“方才谢云章来过公主府,问了我一堆从前在琼州的事,我都告诉他了。”
“嗯。”
檀颂会怎么说,本就是闻蝉最忧心的事,才叫她马不停蹄要赶去见谢云章。
“还有,谢云章荐官的事。”
说起这个,闻蝉才来了精神,认真看了看他。
檀颂说:“你放心,我定会秉公办案,就和从前一样。”
他说这话时,眸光是少有的坚定。
虽只是嘴上说说,闻蝉却想信他。
大抵是想相信自己的眼光,哪怕只是匆忙的三年婚姻,她亦不想叫人觉得,自己看错了人。
她的手终于从窗框上放下,愿意沉下心同他说一句话。
“如今既有端阳公主扶持,檀颂,好好做吧。”
说完却不再看他,面容隐匿在车壁后。
一旁青萝探身过来,替她闭上窗。
两架马车朝着相反的方向,各自动身。
檀颂探头看了许久,雪絮积落他眉间,直到那双驾马车消失在拐角。
他想,公主说得有道理。
死缠烂打难成气候,他已经许久许久,没听夫人这样耐心和自己说话了。
……
闻蝉赶到太子私邸时,风雪转急,云层都泛出焦黄,窒闷逼仄。
一下车,青萝和陆英急急撑开两把伞,却还是挡不住多少风雪。
门房眯眼瞧了瞧门口衣饰不俗的女子,认命似的跑出来问:“贵人是哪家的?有何贵干?”
青萝忙上前,抓了一把金豆子给他,“我家娘子是镇国公府三少夫人,今日我家三爷也在贵府!”
来寻丈夫的。
门房掂了掂那把金豆子,便道:“您稍等!”
却又被闻蝉叫住,“我有几句话,倘若他不肯见我,劳您替我转达……”
主院。
厅堂点了灯,又熏了金丝碳,香炉青烟袅袅,半分不受天象侵扰,一派暖融之相。
玄白玉打磨的棋子透着淡淡暖意,太子夹于指间,却迟迟未落。
抬眼望向对面绷着脸的谢云章,“谢卿究竟为何事困扰?”
他今日根本没传谢云章,他却冒着风雪再次登门,还非要缠着他对弈。
一局棋,生了又死,死了又生,活像下不完了似的。
以他对谢云章的了解,往日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能叫他如此伤心的,恐怕也只有……
“同你那小娇妻,起口角了?”
谢云章低眸。
不答,指尖点了点棋盘上某处,“殿下落于此处,便可重获生机。”
太子:“嘶……”
还不等他再说些什么,一名宫女迈进门道:“殿下,谢夫人来了,在门外求见谢大人。”
不等太子发话,谢云章抢先道:“她来做什么?”
宫女得了主子眼神示意,方道:“奴婢也不知,就说要见你。”
指尖夹起的白玉子,落回棋篓中,“嗒”得一声。
太子率先问:“谢卿,夫人求见,见是不见?”
谢云章摇摇头,“出去告诉她,我今日要与太子长谈赈灾之事,叫她先回去,今夜不必等我。”
他交代完,却见宫女立在门边没走。
那宫女上前一步,觉得那番话略有些难以启齿,福了福身方道:
“谢夫人交代了,倘若谢大人不肯相见,便将这番话转达。”
“此刻风雪太大了,撑伞都挡不住什么,她却一定是要见到您的,您不见,她不走。”
“还有,她出门匆忙忘记带氅衣,汤婆子也快凉透了……”
听完这番妇人卖乖的话,太子毕竟是过来人,憋了又憋才没笑出声。
却见对面谢云章霎时变了脸色,站起身,都忘了礼数,拿起自己的氅衣就往外奔。
小宫女一脸学到了,这几句话对男人竟这般管用!
太子又吩咐:“既然来了,便将人请进来,避一避风雪。对了,太子妃午睡该起了吧,请她招待一二。”
“是!”小宫女立刻去了。
谢云章大步走到门口,才知自己上当了。
她被一件妃色大氅罩得严严实实,几乎只有一张脸露在外头,能触及风雪。
甫一见到他,乌黑的眼珠涌入光彩。
手臂从氅衣中探出来,冲他扬了扬。
唤他:“夫君!”
谢云章僵持着自己的大氅,一步一步走上前。
明知她行事反常,是看出些什么了,却还装作无事发生,问:“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