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三年,先帝的服丧期满。
三月初,在礼部协同内府各处的操持下,举办了隆武帝登基以来的第一场选秀。
没有兴师动众的举国大选,只是在京官家的闺秀中选。
隆武帝本人没有现身,全程由任太后和皇后封氏挑选秀女。
最终入选的一共有五位秀女,这个数量比之以前的帝王,不算多。
名单定下来,秀女择吉日入宫的事,便由礼部和内府操办。
皇后搀扶着任太后离开选秀大殿,正值暮春时节,御花园中一片莺歌燕舞姹紫嫣红,婆媳俩便坐在园中赏花喝茶。
任太后拍了拍皇后的手:“这次秀女姿色不俗,心里可难受?”
皇后抬眸时眼波流转,摇头笑道:“母后说哪里话,儿臣岂是那等心胸狭窄之人。”
太后指尖摩挲着手腕间的翡翠玉镯,身处多年多年,她自认窥得破人心,只看皇后此刻的笑意,真切得无可挑剔,不是作假。
“你这孩子比哀家厉害。”太后忽而笑出声,想起年轻时的自己,倒比不得眼前人半分从容,“哀家当年见着新人入宫,可没你这般豁达。”
“绵延皇嗣开枝散叶是皇家头等要事。儿臣心里有数。”
不多时,有宫女禀报,三公主睡醒了,正在坤宁宫中哭闹。
任太后便让儿媳快些回去瞧瞧。
皇后别过太后,匆匆回了坤宁宫。
太后望着儿媳背影,金线绣的牡丹在暮色中暗沉沉泛着光。
宫道旁的玉兰簌簌落了几片,她望着那抹月白色渐行渐远,忽而生出几分恍惚。
这孩子,是真的天性如此,还是她对儿子从来没有真的上心呢?
……
转眼,到了新人入宫的日子。
御花园内,皇后最爱的西府海棠开得如火如荼。
五位秀女踩着绣鞋,在宫娥的引领下沿着蜿蜒的宫道前行。
内府总管李福躬身指点,“这几处宫室,专为各位小主安置。”
朱漆门窗上的雕花映着日光,洒下细碎的光影。
除了新入宫的五位低位嫔妃,后宫中还有东宫时就陪伴在陛下身侧,虽无宠但有家世傍身地位也稳固的两位妃子,娴妃和德妃。
作为宫中唯二的高位嫔妃,二妃和皇后的关系十分和睦,几乎日日都在皇后处,三人一同说笑,用茶,做女红,倒是比寻常人家的亲姐妹还好。
当然,这都是后宫里的传言。
新入宫的五位新人对此并不相信。
妃嫔有那么多,皇上却只有一个;入了宫就免不了纷争,既有纷争,皇后和妃嫔之间怎可能真的相安无事。
五位新人自踏入宫门那日起,便日日妆容精致,描眉画粉。
沈宝林每日卯时便起身,对着妆奁反复描摹眉黛,在菱花镜前旋转着新裁的月华裙,穿戴好后便去御花园闲逛,渴望与帝王来一段美妙的邂逅;
朱美人则命宫娥日日采来带露的鲜花,将花瓣捣碎混着香料制成香膏,连寝殿的帐幔都要熏上三遍香,生怕陛下踏进来时闻不见自己精心调制的香气。
白日在御花园中等。每到黄昏,众人则屏气凝神,聆听凤鸾春恩车的声音。
可整整三十个日夜过去,翻牌子的银盘始终积着薄灰,凤鸾春恩车竟是一次也不曾在宫中行驶过。
气闷又心急,五个新人有些坐不住了,趁着给皇后请安后回自己宫室的这段路,向其他几人刺探起消息来。
沈宝林轻声问身旁的其他人:“陛下,可曾去过凝香阁和闲月阁?”
话音未落,一同入宫的兰贵人笑道:“说什么傻话呢,听闻陛下自选秀后,除了乾清宫就是坤宁宫,否则便是在御书房批奏折,哪里有空来瞧咱们这些新人?”
若有人拔得头筹,还有得争抢。
可如今谁都没有,她们又不能去触皇后的霉头。
众人只能耐着性子继续等。
反正她们已经进了宫,侍寝是早晚的事。
时光悄然流逝,转眼已是盛夏。
“这都几个月了,陛下连正眼都没瞧过咱们。”朱美人咬着手帕抱怨,“你们说,会不会是皇后娘娘善妒,故意霸着陛下!”
此言一出,其他几人面面相觑。
谁也不敢回应。
而此时的坤宁宫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隆武帝将奏折搁在案头,伸手拢过正在研墨的皇后:“朕批了半日奏折,腰酸背痛,皇后可要替朕揉揉?”
皇后抿唇轻笑,放下墨锭,素手轻轻按在帝王肩头:“陛下若勤政,何苦赖在臣妾这里?”
窗外蝉鸣声声,纱帐随风轻扬。
隆武帝忽然握住皇后的手,眼中满是笑意:“朕偏要赖着皇后,谁让皇后这儿比御书房舒心?”
而这一幕,被前来请安的娴妃和德妃看在眼里。
德妃掩唇轻笑:“妹妹可瞧见了?哪里是皇后霸占着陛下,分明是陛下舍不得离开皇后娘娘半步。”
娴妃望着殿内的两人,“当年在东宫时便是如此,陛下总爱往娘娘宫里跑,如今倒是也半分未改。”
在皇后的几番耐心劝说下,隆武帝终于开始陆续宠幸新入宫的秀女。
被翻牌子的小主们精心梳妆、满心期待地等候,皇帝来了之后,话语寥寥,直入正题。
不过两刻钟后,又有内府的奴才负责将侍寝的小主送回她们自己的宫室。
按规矩,除了皇后和得陛下恩准的宠妃,其他人是无权和帝王同寝的,而显然,陛下没打算为几位新人破例。
每位嫔妃被宠幸后,那刻着她们名字的绿头牌,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都不会再被翻动。
新入宫的五位秀女,无论家世背景如何,在皇帝眼中似乎都没有差别。
这样不冷不热、不痛不痒的对待,让每个人既谈不上受宠,也说不上被冷落。
在皇帝如此“公平”的对待下,后宫前所未有的和睦。
嫔妃们都认为陛下是位不近女色、一心扑在朝政上的明君。
而此刻在坤宁宫内,不近女色的隆武帝正笑着将批阅完的奏折推到一旁,伸手揽过皇后的腰:“皇后交代给朕的差事,朕可都办完了,这下不能再把朕往外轰了吧。”
封皇后将新沏的碧螺春推到皇帝手边,见他眉间仍凝着倦怠,轻声笑道:“母后和臣妾给陛下挑的妹妹,个个都是清水芙蓉之色,陛下可是哪里不满意?”
皇帝揉着额角,玄色衣袍上的金线蟠龙随着动作若隐若现:“朕没有哪里不满意。如大臣所言,这秀朕选了,秀女也进宫了,他们也无话可说了。”
他忽然抬眼望向窗外的夜色,语气里带着几分冷意,“但是入了宫,朕要如何,可就不是他们能够随意指窥的。”
皇后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顿,鎏金盏托与案几相撞发出轻响:“陛下这是何意?秀女进了宫,一辈子便被困于宫墙之内,陛下难道要让她们终身无所依托,既无宠幸也没有儿女傍身吗?”
她话音未落,便撞进皇帝骤然沉下的目光里。
“那皇后就真的不介意?”皇帝突然逼近,龙涎香裹挟着灼热气息扑面而来,“朕若是真的和不同的女子生儿育女,皇后真的愿意?”
封皇后垂眸望着案上晕开的茶渍,轻叹出声:“陛下何必如此问,你我都知道这问题的答案是无解的。你我先是帝后,再是夫妻。”
皇帝松开手,重重靠向椅背,“朕知道。可朕不想勉强自己。”
及此,帝王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既然都做了这个皇帝,如果朕还要处处被大臣限制,那这个皇帝做的还有什么意思?前朝事就罢了,后宫之中,朕想宠哪个女子就宠哪个女子,想对谁好就对谁好。”
皇后起身替他整理歪斜的玉带,指尖拂过冰凉的玉珏:“臣妾明白。只是那些秀女,还请陛下看在皇家颜面,给足名分富贵。”
皇帝望着眼前温柔的眉眼,伸手将人揽入怀中,“行,名分和富贵朕绝不会委屈了她们。”
三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宫墙内的玉兰开了又谢,内务府的绣娘们已换了三茬花样。
曾经日日对镜盼君来的嫔妃们,如今斜倚在雕花榻上,任由宫娥梳着时新的堕马髻。
或是听着小太监念话本解闷,或是捧着新得的翡翠镯子自赏,或是逗弄着皇后赏赐的鹦鹉。
比起日日盼君至,她们如今已会在一日日看似寻常的日子里自得其乐。
……
关于隆庆帝与原配发妻皇后封氏,宫墙内外流传着无数故事。
翰林院的学士们私下议论,陛下批阅奏折时,总爱将最棘手的国事与皇后商议。
去年西北灾荒,正是皇后提出以工代赈之策,皇帝当场拍案叫好,第二日便召集群臣推行。
朝堂之上有大臣为此谏言\"后宫不得干政\",皇帝竟将奏折狠狠掷在地上:“朕与皇后乃结发夫妻,夫妻一体,江山既是朕的,自有皇后的一半责任,何来干政之说?”
最叫人津津乐道的,是那次中秋夜宴。本该在广明殿宴请群臣,皇帝却突然离席。后来才知,原是帝后因皇子公主的教养之事闹了脾气。
皇后宫中伺候的宫人当夜便瞧见皇帝抱着一匣子江南进贡的宝物,在坤宁宫外站了一刻多钟。
消息传开,连素来严肃的宋御史听到这事都忍不住摇头笑叹:“惧内之人常见,但如陛下这个程度的,也着实是稀罕。”
此言一出,定远侯便笑着开口道:“所谓国事,也即陛下家事;陛下与皇后鹣鲽情深,娘娘又贤德聪慧,有经天纬地之才,每每都能针砭时弊一针见血,可比咱们这些老骨头不差什么。”
户部的崔大人也道:“这许多利国利民的新政,可都是皇后与陛下敲定,可见前朝所谓的后宫不得干政也不可一概而论;女子中照样有可为国效力的英才。”
又是一年春去秋来,大晋的朝堂上有了新的气象。
帝后携手整顿吏治,肃清官场;新修运河连通南北,使得漕运畅通无阻;
市井间,百姓们口口相传着帝后的佳话。
有人说,皇后微服出访,一口气除掉了十几个逼良为娼草菅人命的世家子弟,哪怕是国公府的公子都没有被宽恕;也为一些有冤无处诉的贫民百姓伸冤,使得他们的冤屈得以昭雪,善恶得以有报。
更有皇后于民间兴办女学,开辟女官制度,为胸有丘壑的女子提供了除相夫教子外的别条出路,桩桩件件,皆是功在千秋。
为妻者贤能,隆武帝更是不可能输给妻子,大晋的疆土在其手里达到了有史以来的巅峰,百姓人口数和市井间的米价也在他所治理的盛世下达到了以往不敢想的数字。
后代的史官们提笔撰写史书,关于这对帝后的篇章,只凝练为十六字:“赞襄朝政,坐立成双;同立功德,共享富贵。”
短短数语,道尽了他们携手半生的传奇。
后人望着史书上的记载,仿佛还能看见,那巍峨的宫殿里,帝后并肩而立,俯瞰着万里山河,眼中满是对这盛世的期许与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