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仁再辛苦一下,”高炽第一次指挥皇上身边的人,略有顾忌,客气了许多,“你几次随皇上出塞,最熟悉路径,又多有智谋,倘能陪太孙前往,孤放一百个心。”
“谢殿下信任,微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长期在皇帝身边惯了,单独和太子说话, 接受太子令旨,杨荣也有些许的不自在。但从此以后,他必须自在地接受,从这一刻开始, 这个肥胖的太子就是大明的第一主宰了。
“大行皇帝回京,尚须十几天的光景,”待太孙和杨荣出去,高炽又道,“宫内丧服由针工局准备,大臣丧服由户部预备,不隐讳也不大张,先在宫中设几筵哭奠,而后再 在宫门、殿门布仪。各衙门官员都要在衙门当值,海寿暂时主持司礼监,自现在起,宫内 宫外一应人等三日内只许进,不许出。”
“奴才这就安排。”太子没用他身边的张兴,海寿由打内心的兴奋,发自肺腑感谢太子的信任。因大行皇帝在外,情势紧急,没工夫思虑,想不到瞬息之间就完成了主子的转 换,亏得自己原不和黄俨沆瀣一气,屡遭排挤,否则,好日子真就到头了。
“殿下,皇上临终前一再念叨原吉,您看……”蹇义提醒,看太子好不容易有了闲暇, 就想着赶紧把原吉弄出来,度支财税。国用日绌,连北征的粮饷供应都跟不上,皇上丧礼又是一大笔开销,吕震兼职户部也好,侍郎们东筹西挪也罢,都摆弄不开,非原吉不足以 运筹。
“爱卿不说,孤倒忙昏头了,你们和孤一起到内官监,赦出原吉和吴中,孤要问政和 还政于他,还有,”他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朝北望了望,确信皇帝已逝,该着自己当家做主,主宰天下了,遂不再征求辅臣意见,轻松言道,“张兴带孤的令旨去锦衣卫大狱, 把黄淮、杨溥、金问等东宫老臣一并赦出,先回家将养一段,日后听用。”
高炽成竹在胸,那些无端的指责,无缘无故的冤屈,那些因自己而下狱、而流徙的事 件,一件件都要洗清,一个个都要昭雪,先赦出几个羁押的辅臣,以助自己理政,然后, 一步步政治清明,政通人和,让仁政遍施朝野民间。
大太监海童因连年出使鞑靼、瓦剌,与外臣、外番有了更多的接触,深晓为臣为政之难,所以当皇帝把夏原吉、吴中关押在内官监的时候,作为宫正司司正的他,颇多难处。一则内官监还不像宫正司,本就不是关押人犯的地方,只能给二人打扫出一间很一般的屋子, 专意安排两个小内侍在门口看着,算是关押。二则就是膳食。因是皇帝贬罪的大臣,最次 的饭食也就是内侍们的残羹冷膳,先是试着这么供,没什么反应,皇上也顾不上,海童就 琢磨开了。二人是重臣,只要在世,说不定哪天皇上一句话就会官复原职,自己又做哪门 子恶人?于是,膳食慢慢改了,和内侍们一样了,还根据二人的需要取一些书籍送去。
原吉想得开,每日里饱食终日,把《容斋随笔》又读了几遍。倘能活着出去,他早已做好另一番打算了。而吴中却相反,整日忧心忡忡,最担心的就是怕抄家后哪日被皇上重新问罪。关进半年多了,也没有家里半点音信。还是晚间睡不着觉,听看守的小内侍聊天 才知道,夏原吉家徒四壁,抄无可抄;而黄俨把他的家产大部、甚至那座豪华的宅第都据为己有,根本没上报。那些美人,收的收,卖的卖,皇上哪里知道?打那以后,吴中才踏实下来,跟原吉一起静下心来读书。
黄俨谋逆被抓,他的心下又是一阵阵翻滚,既担心黄俨把他叨咕出来,又想着那些家 产和美人的下落,家产都可以不要了,如果那个芝兰能回到自己身边……寂寞难耐,度日如年,现在太需要女人了,不,不要很多,只一个芝兰就够了。
“太子爷驾到——” 海寿一声高亢而悠扬的吆喝,穿过了午后仍未散尽的迷雾,似是把久已寂静的内官监
唤醒了,把吴中的心思唤醒了,也把夏原吉的书虫驱走了,院内的太监、答应、长随、当差、听事等一应宦者呼啦啦跪倒一大片。
过去,皇上就是他们的晴雨表,稍不如意,一句话,就可以将他们置于死地;皇上高兴了,也可以叫他们一步登天。如今早知了皇上驾崩的消息,过去懦弱的皇太子就要当皇帝了,哪个敢不敬?连那些平日里暗中挑刺、鼓捣事的大小太监都规规矩矩跪着,低首敛眉,唯恐有一点儿不恭表现出来,留下日后不利的把柄。
原吉很快反应过来,太子大大方方能来内官监探望,一定是朝堂之上出了大的变故, 难道是皇上?来不及多想,海童开门,太子已迈步进来,当原吉和吴中跪地看见太子鞋上 的素布装饰时,一切全明白了。未等二人说话,朱高炽已泪水盈盈,哽咽道:“皇上在榆木川驾崩了,临终前痛悔不已,一直念叨着原吉爱我’、‘原吉爱我’,从今日开始, 两位爱卿解缚,官复原职……”
夏原吉的耿耿忠心此刻终于以“忠心”的形式应验了,虽到临终之前皇上才明白他在内心深处担心圣躬的安危,明白他忧心着大明的国库,总归是明白了,是明示了,没有留给继任者一个囫囵吞枣的尾声,可以让朱高炽堂而皇之地从羁押中请出两位大臣了。 夏原吉百感交集,磕头触地,泪如雨下,痛苦地不能起来。这不是释与不释的新生与旧嫌,是曾经沧海之后的痛定思痛。被关押之时,只要不死,活一天就充实一天,只有读 书才能打发那些无聊的时光。倘若有一天出去了,无官一身轻,做一个老死南山的陶渊明, 耕几亩薄地,田园放歌,远离朝堂,也未尝不是件幸事。前日,长子夏瑄传信进来说老祖 母病逝了,夏原吉欲哭无泪,深深痛悔是自己之罪让老人不得善终,但身陷囹圄又能怎样? 倒是更坚定了他有朝一日借此隐迹的打算。
吴中则属于无爱无恨的那种人,只有无边的财富和无尽的享乐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事项。 大行皇帝抓他而没有杀他,他庆幸自己的幸运;皇太子释他出来,他认为这是应该的。皇 帝临终前能不能想到他,这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官复原职后的荣华富贵。但此时,他也 不得不挤出几滴泪,不是为皇帝,而是为自己的重获新生,为曾经失去的、从今而后的失而复得。
高炽示意,海寿和海童一人一个将二人搀起,原吉已站立不住,为皇帝,也为母亲, 心力交瘁。
这么小的屋子,临时的囚室,皇太子一落座,别人站着都挤挤插插的,海童提议,转到了旁边的公廨里说话。小内侍们搬来了几个杌子让几人坐定。
“孤已遣皇太孙到开平迎丧,一应丧仪由礼部安排。而今,六师孤悬于外,国库告罄 于内,孤心不安,特来向二位爱卿讨教啊。”
说是向二位,吴中明白,那是太子的谦词,国库的事不就是冲着原吉说的吗?但这位准皇帝、一直盘着的龙登基之后会出什么招,他不敢妄断,更不敢得罪,所以,他故作谦逊地以狱友的亲昵抚了抚原吉的肩,表示原吉就代表他了。
夏原吉慢慢止住悲痛,也好,向皇太子进言后,正是谈家事和隐退的时候。他平缓了一下情绪,目视窗外,带着隐隐的哀痛道:“殿下长期监国,深谙国家赋税的入出之理, 臣估计皇上后几次北征必是粮饷不济,若非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我大明朝廷去载又怎会 以胡椒、苏木代替禄米为朝臣发俸呢?臣虽在狱中,蒙海公公照拂衣食无忧,也对天下汹 汹之势不无担心,为今之计,无非开源节流。”
他举头向天,作深思熟虑状,“一则重申赈济饥荒之令,涵养粮米之源。朝廷遣德厚 之大臣、御史、给事中出巡各省,再严隐灾不报之罚,斯民小康,安居乐业,国之大幸。 二则减省赋役。经年以来徭役太重,百姓日夜奔波于外,何暇稼禾农桑,以致粮食减少,仓廪不实。须罢一切不急之务,使丁民回归田垄,税粮才会齐整。三则西洋宝船,靡费尤甚,动辄一次采办,使用宝钞不计其数,折合银子也不下数百万两,是乃国库开支之大项,罢之则国库会日渐充裕。四则京师北迁,皇宫内苑需求颇多,朝廷遣、遣人四处采办已招致 民怨、民愤……”他想说“遣太监如何如何”,又担心海寿、海童吃心,才改口说“遣人”。